永盛王朝三百六十七年,后庭城外,渊野之地,烽烟四起,角声连天,天空被火光映成了衰红的颜色,空气中散发着血腥和焦土的味道,到处是残缺破败的旗子,花屠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慢慢跨过一具具尸体,在血肉模糊的尸首中找寻那个带着鬼怪面具的男人。那个男人,从战争的一开始就那么醒目,他带着狰狞的面具,像一个不得拯救的恶鬼……
花屠手中的剑滴着血,花屠的眼角也溅着了湿热的血液,转瞬却被火烘干,只留着一层淡淡的血腥味道。花屠行尸走肉般跨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想到刚刚在远处看到那个带着鬼怪面具的男人被一剑穿心的那一瞬间,花屠的心也如被锋利的剑刺穿,从外到里生生挤出一个洞来,汩汩的血流出转瞬结成了冰的血锥,将她的身体戳得尽是窟窿。
那个男人,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少年,可如今却和她执剑对峙,势不两立。明明可以做一个不问江山,不涉江湖的平凡之人,他却终究要追名逐利,染指朝纲,最后落得战死沙场的下场。那个男人,是她的心头肉,骨里髓,眼中血啊,是她心心念念要一生守着的人啊,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啊,怎么就能这么走了?他说过他要娶她的,而且不止一次,他说过要和她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鸟语花香的日子,怎么能就这么不算数了?
“李慕乔,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花屠嘴里念叨着,声音弱得可怜。她感觉此刻天地间,似乎孤独得只剩下她一人。
这天地间,也的确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横尸遍野……
李羡和李慕的战争,万神宗和百鬼杀的战争,谁也没想到这第一场正面交锋,便已是惨烈至极的渊野之战,谁也没想到这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夺权之战护国之战,便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李慕李慕乔领兵十万,花屠花将军亦是领军十万,这一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旷日持久你死我活。当初的花屠万万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帮李羡做事,她更加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和李慕乔兵戎相见。
那个带着鬼怪面具的男人骑马领兵在李慕的身边,他没有像李慕一样身披战甲,而是带着尖嘴獠牙的可怕面具,头发用玉簪高高束起,纤细的腰间系着金丝带,腰带上别着白鱼玉佩,脚蹬一双白色的马靴,他一贯的装扮,简单而出尘。
战鼓声声!她和他隔着千军万马,无法说上一句话,便已经拔刀相向,花屠的士兵和李慕的士兵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投入了战斗。这注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
除了挥刀杀人,所有人,都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到了那袭熟悉的白衣,数万大军,临阵对敌,他竟没有任何盔盾护甲,一袭白衣,不知道是出于自负,还是因为他的决绝。如当初那样为了他,可以放弃自己所有的装备。那袭白衣已经被血染红,在铁甲尸堆里格外显眼。
花屠颤抖着手揭开那个冰冷的面具,看到了面具下的那张脸。面具自她手中掉落,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不是李慕乔的,是凌迟啊,是那个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以师以友的身份,坚定站在她身边,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的傻瓜凌迟啊……
花屠呆呆站在哪里,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她曾经设想过李慕乔有朝一日离开她,她会有多心痛,却从没设想过,凌迟离开她的时候,她会怎样。她不知道自己在凌迟的尸体前站了多久,直到她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早已经泪流满面。
花屠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伤口了,她跪在地上背起了凌迟的尸体,尚有余温的柔软的尸体,耷拉过花屠肩膀上的手臂显得纤细,手指纤长而寂寞,指尖的血痕如盛放的桃花。
花屠背着凌迟从尸堆里走出,原来人死了之后会变得越来越沉,花屠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她走到了湖边,温柔地把凌迟的身体放了下来。她替他擦去了脸上和手上的尘土和血迹,她帮他整理划破了的衣衫,她突然发现了凌迟胸口露出的一个小小的锦囊,她打开来看,竟然是一缕青丝。
花屠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认得,那是当初他让凌迟转交给李慕乔的一缕青丝,不曾想却被他宝贝一样地日日贴身带着,默默守护了这么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花屠感觉心里有一堵坚固的墙在一点点倒塌。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她从不知道凌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原来也这么重要,她突然觉得这重要有那么一点点对不住李慕乔,虽然她笃定那并非男女之情。
花屠守着凌迟的尸体在湖边呆坐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天渐渐黑了,又亮了,一天一夜,她似乎是坐了很久,坐到浑身都已经发麻。在太阳刺到她眼睛流泪的时候,她终于又站了起来。她开始就地挖坑,用她的剑,用她的双手,一点点挖,挖到双手都已经流出了殷红的血。
凌迟的身体被泥土一点点覆盖,他苍白的脸睡着了一般安静。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如他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再不会有人把你当成生命的全部,连李慕乔或许都不会,花屠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自己。李慕乔是个胆小鬼,居然要用凌迟来做替死鬼?!她脑子里被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感觉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随时会断裂。
凌迟的墓穴就是花屠一手一手挖出来的小土包,看起来十分简陋,花屠劈了一截断木插在坟上,呆坐了许久,终于颤抖着手在木头上用血写下几个字“吾兄凌迟之墓,花屠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