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
泰定四年的中秋夜赵彭准备莅临忠义侯府。
自打府上两位大将军平定边陲后,褚家就成了朝中最得圣宠的家族不单指将门一脉。
新君赵彭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位帝王他对本朝的武臣不轻视、不猜忌既用则信,既信则诚心。
戌时,秋日的暮色渐浓一辆玉辔红缨、镶金嵌宝的双辕马车从皇城中驶出穿过人潮,向忠义侯府的方向行去。
车厢里金冠束发的赵彭反复整理着身上的赭红圆领华服不大放心地道:“朕这样穿真的没问题么?”
吴佩月抱着赵令颜、赵维桢坐在旁边云髻上玉钿点缀妆容素雅闻言一笑:“官家玉质金相,神采轩昂,穿成怎样都玉树临风能有什么问题?”
赵彭嘴角扬起满意的笑却道:“你这样看那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朕今夜悄悄去侯府做客应该算是微服私访,穿得这样华贵不免有些太扎眼了。”
吴佩月心道又不是没给你准备朴素的衣袍可你自己瞧不上硬要捡这金丝熠熠的穿。
仍是笑道:“便是明珠蒙尘,也难掩光泽官家这样出众的相貌,也不是一两件寻常衣物就能遮盖的。”
赵彭越听越心神熨帖,抓过吴佩月的手来,暮照朦胧的车厢里,两人含情相视,赵彭道:“幸而皇后是皇后。”
吴佩月似懂非懂:“官家何意?”
赵彭笑:“你要不是皇后,而是你爹那样的朝臣,那朕八成就要成昏君了。”
吴佩月默默把手抽回来,也笑:“官家这是拐弯抹角骂臣妾巧言惑君?”
赵彭一愣:“呃,不是,那个,朕”
小令颜、小维桢坐在二人中间捡着小案上的枣糕吃,赵彭把两人扒拉过来,挨去吴佩月身边坐下,道:“朕夸你知心解语呢。”
他声音小小的,像生怕给人听见,吴佩月难得碰到他这样主动的时候,便故意道:“什么?”
赵彭盯着她,无奈地把人抱入怀,贴着她耳朵又讲了一遍。
吴佩月被残阳照耀的面颊微红,嘴角尖尖的梨涡一刹而逝。
蓦地想到什么,吴佩月又敛容道:“说到知心解语,余尚书家中的小娘子可都等候小半年了,官家准备何时召人家入宫?”
赵彭神情一变,不快道:“朝臣这样催朕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开始替朕操这份心了?”
吴佩月道:“替官家操持后宫,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
赵彭拉下脸,闷闷不语。
做储君时,赵彭并没有册封良娣,登基后,后宫也仍然只有皇后吴佩月一人。
前两年,大鄞忙着攘外安内,赵彭搪塞这事的理由十分充分,可今年以来,国朝内外安定,风调雨顺,赵彭再面对那帮催着他扩充后宫的朝臣时,就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么上赶着让自家夫君纳妾,你也算是大鄞第一人了。”
赵彭恹恹不乐,低声嘲弄,吴佩月欲言又止,黯然地垂下眼睫。
赵彭低头,捕捉到了她的黯然,用力把她往怀里一按。
吴佩月低吟一声,不解地抬头。
赵彭眼神烁亮:“夸你呢,怎么不笑了?”
吴佩月张口结舌。
赵彭就喜欢看她这吃瘪的样子,得意地道:“看来皇后并不是真心实意地要朕纳妾啊。”
吴佩月解释:“不是,我”
赵彭勾唇:“知道,你想做好皇后,但很可惜,朕看你心胸还不够宽广,并不能坦然地容朕去宠爱他人。
这种情形之下,朕要是强行召人入宫,皇后只怕是要妒火攻心,走火入魔的。”
“官家!”
吴佩月急声争辩。
赵彭不理,继续道:“所以照朕看,为保后宫安定,还是等皇后多修炼几年,朕再考虑这些事吧。”
吴佩月哭笑不得,认真劝道:“前朝后宫,自古以来就是互相掣肘的,选妃的事,哪里能尽由你我之意?
上回因为变法,余尚书就跟家父闹了不愉快,官家又不肯拉下脸面去说和,若再不传召余家人入宫,朝堂上必然风言风语,苛责官家厚此薄彼,一心偏袒吴家,甚至”
“甚至说朕为情所困,置家国天下、社稷江山于不顾,是么?”
赵彭语气陡然转冷,讥诮道,“合着朕把百官家里的姑娘编着号一个个睡过去,这朝堂就能风平浪静,安定团结了?”
吴佩月一震。
赵彭冷哂:“恶心。”
吴佩月:“官家”
赵彭:“朕生气了,叫朕彭彭。”
吴佩月抱住赵彭,温柔地抚着他后背,低声唤“彭彭”,无奈又羞愧地哄。
平心而论,她自然也不愿意看到赵彭去宠爱他人,可是生于这帝王家,他们真的能挣脱那块无形的枷锁么?
赵彭脸上愠色在她的安抚下慢慢消散,语气缓和下来:“朕的朝堂,不需要靠后宫来掣肘。
你是大鄞百姓的国母,是朕的发妻,你的价值,不需要靠把朕礼让给其他女人的大度来体现。”
吴佩月心潮涌动,赵彭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在心口处。
掌心下的震动铿然稳健,吴佩月不解其意。
赵彭:“心跳没有慌乱,朕说的是真话,不是情话。”
“”吴佩月噗嗤一声,应和他,“知道了。”
又柔声补充:“彭彭。”
车声辚辚,穿梭过喧闹的人海,暮帐另一头,亦有一架马车急匆匆朝着忠义侯府的方向赶去。
褚蕙打开车窗往外探头,天幕云霞涌聚,街道上的屋舍鳞次栉比,收摊回家的小贩越来越多。
褚蕙着急地催车夫快些,奚长生把一岁大的女儿抱在怀里哄,安抚道:“不用急,来得及的。”
褚蕙回头看他,道:“要不是你半道上硬要回府,我至于这么急么?”
今夜二人前往忠义侯府赴中秋宴,本是提前一个时辰出行,怎么着都不可能晚的,谁知道半道上,两人的女儿小红豆突然哭闹起来,奚长生定睛检查,方发现小红豆爱攥在手里的摩睺罗不在,当下料定是落在家里了,立刻就吩咐车夫掉头,到家后,亲自下车去寻取。
这一来二去,肯定得耽误了不少时辰。
奚长生拿着彩绘的小狗摩睺罗逗小红豆,闻言慢条斯理地答:“今夜席上人多,小红豆怕生,恐怕会闹起来,要是这小狗狗也不在她手里,肯定得闹得更凶了。”
褚蕙闷闷一叹,道:“你就惯着她吧!”
奚长生心道这怎么能叫惯?
可看褚蕙一脸不乐,只有咽下反诘,改哄道:“我也惯着你的。”
褚蕙冷不丁他一句情话哄慰过来,脸微热,转开头看窗外,不理他。
奚长生抱着小红豆挪到她边上去。
肩膀被人轻轻地撞了两下,褚蕙回头,不耐地道:“干什么?”
奚长生示意怀里的小红豆,道:“你抱抱她吧。”
褚蕙有点奇怪,平时这人恨不得把小红豆黏在身上,她主要讨要都讨要不来,怎么眼下倒肯主动央她来抱了?
褚蕙狐疑,不动。
奚长生眨着那双冶丽的眼睛,又央道:“抱抱嘛。”
褚蕙心软,想了想,恐是他急匆匆跑回家里去找摩睺罗,找累了,便把小红豆抱过来。
奚长生顺势挨她更紧,然后扬起手臂,揽住她肩。
抱着小红豆的褚蕙突然被他揽入怀里,瞪大眼:“”
车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声音嘈杂,一声声比疾滚的车轮更震动耳膜,褚蕙不自在地道:“把窗户关上。”
奚长生很惬意地揽着妻女,望着窗外暮色,道:“风景这么美。”
褚蕙又羞又气,“啪”一声,径自把窗户拉下来。
奚长生:“”
车里光线陡黯,奚长生默默看回褚蕙,褚蕙也看着他,双眸炯炯有神。
奚长生突然懂了。
喉结滚动,奚长生默契地低下头,在褚蕙眉心轻轻一吻。
褚蕙唇微挑,勾住奚长生的小指,扬起脸去回应他。
两张唇正要相贴时,突然被一只彩绘的小狗摩睺罗隔开来,小红豆黑眼珠滴溜溜转着,盯着爹娘。
奚长生:“”
褚蕙:“”
奚长生心念电转,立刻把小红豆抱去一边,然后重新就着褚蕙的唇亲下去。
“嘭”
一声巨响后,马嘶齐鸣,忠义侯府外,两辆相对着疾行而来的马车撞在一块。
却说今日设下家宴的忠义侯府里,正是张灯结彩,语笑喧阗。
苍茫暮照笼罩着彩灯横溢的采星阁,一堆小孩聚在阁外草地上关扑,阁上,褚怿、容央并肩而立,前者扶着栏杆,看着底下道:“猜猜这一扑中否?”
容央摇着小团扇,朝蓄势待发的蜜糕瞄去,一眼就瞄到他掌心里垒得成小山状的铜钱,蹙眉道:“这么贪心!”
能扑中就怪了!
褚怿只道:“快猜。”
容央在蜜糕掷铜钱的前一刻懒洋洋应:“最多中一半”
“哗”一声长响,铜盆里,十枚铜钱齐刷刷被扑成反面,霎时稚童欢呼,丫鬟喝彩。
容央把小团扇挡在鼻尖,诧然地盯着底下那一幕:“的话,那肯定不配做我儿啊。”
褚怿扬唇。
容央难以置信地挨近他:“他怎么这么厉害?”
褚怿故意高深,仍是那个字:“猜。”
容央斜乜他,偏不就范。
褚怿笑,低头贴她耳,讲完后,容央不服:“那你不教教我?
真是的,什么时候教的啊?”
褚怿看回底下,捡重点答:“也需要天赋。”
容央拿小团扇拍他。
褚怿笑着,转头对上她气咻咻的小眼神,不哄。
容央急得用小团扇又在他胸膛上打了两下。
褚怿还是不哄。
容央恼道:“你还不哄我!”
褚怿应:“我突然想起一事,觉得这回应该是夫人哄我。”
容央一头雾水
怎么可能?
!
褚怿示意她自己想,容央看他眼神烁烁,不由心虚,以扇遮脸苦想半天,终于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七夕夜,褚怿在人潮里托起她小手,手把手领着她关扑的情形。
容央质疑道:“那也叫教?”
褚怿点头,道:“所以,需要天赋。”
容央气得瞪他,褚怿心安理得地应:“是不是该哄哄我?”
容央拒绝:“哪有女郎哄郎君的?
没有,都是郎君哄女郎,夫婿哄夫人。”
说着转头,指着阁里的两个人:“呐,你看。”
褚怿看过去。
褚晏、明昭坐在对面栏杆前的一条美人榻上,榻前的长案上摆着瓜果点心,明昭摸着隆起的大肚,朝案上微微一示意,褚晏立刻领会,剥开一颗荔枝喂给她。
明昭却转脸避开,不知是讲了什么,褚晏忙“哦哦”两声,一边摸着明昭的头安抚,一边重新去拈葡萄。
容央朝褚怿耸耸眉。
褚怿眯眼。
暮风吹拂着檐外的彩绸,褚晏把那颗荔枝吞下,重新剥了颗葡萄给明昭喂去。
葡萄酸酸甜甜,是明昭钟爱的口味,褚晏看到她笑,也很惬意地笑起来,目光转回果盘里,又一亮:“林檎果要不要来一个?”
明昭点头,褚晏干劲十足,挑了个最圆最红的林檎果削起来,削完后,一小块一小块地切给她。
明昭餍足地吃着,倏地想起什么,道:“小云仙也爱吃这果子。”
褚晏点头:“嗯。”
明昭默了默,道:“给她削一个,也切成一块块的,让丫鬟用果碟装了,给她送下去。”
褚晏道:“那下面一帮娃儿,她能吃着几块?”
明昭道:“那就多削两个。”
褚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