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赵彭气急道,“你怎么老是跟我唱反调?”
他气息扑过来,擦着吴佩月的耳廓,吴佩月一震,心口处咚咚跃动。
赵彭也愣了愣,只是这一转头,他嗅到了吴佩月颈窝间幽淡的馨香,那香气真的很淡,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淡,但也真的撩人,像被风吹颤的小小幽兰擦着心尖,撩开一丝丝酥软的麻。
一刹间,许多不合时宜的画面涌上赵彭脑海,他赶紧转回头去,盯着朦胧的帐顶道:“话不要那么多,睡觉。”
吴佩月知道他是讲不过自己了,笑着应:“是。”
于是帐中重新寂静下来,轩窗外,被云层覆压的月光也重新流泻进来,倏而风起,春夜里树叶摩挲,悉悉索索。
吴佩月在惬意的风声里闭上眼睛,将要入眠时,却听得耳畔声音古怪。
盖在身上的罗衾似振翼的蝶,一下一下地扇动,扇得规律又隐忍。
吴佩月转头,看到背对着她、微微躬身的赵彭。
就不该喝那劳什子汤!
赵彭在心里狠狠咒骂,突然,一双温柔的手从后环过来,吴佩月低低地道:“殿下,我帮你吧。”
自从有那两夜的相处后,赵彭惊奇地发现,他跟吴佩月的关系变融洽了。
这种融洽倒不是说两人自此以后就相谈甚欢,事实上赵彭还是很少主动去找吴佩月毕竟一去又要下棋而是在偶然间看到吴佩月时,心里很自然地一动,撞开的不再是烦恼、抵触,而是一些柔软的、细腻的亲切感。
就像那夜她帮他时的那种温柔细腻。
赵彭想,或许夫妇间的奥妙就在于此吧,当两个人真正地、彻底地赤诚相待,便是没有相通的心意,那种来自身体的微妙体验也会在彼此的心间搭建起一座桥。
他站在桥上看她,和站在桥外看她,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和体会。
譬如这两日,赵彭就很明显地发现,吴佩月的样貌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动人了。
“殿下?”
御花园里,钱小令叫着往湖心那边走神的赵彭。
赵彭一激灵,把视线从吴佩月身上收回来,钱小令示意着他道:“就是那个,官家身后左起第二位,就是那集英殿修撰沈昀柏了。”
赵彭定睛看去,御景亭里,一位身着深绿圆领官袍的青年站在人群中,正跟众人一起品鉴着官家手上的画卷。
赵彭嗤一声:“那么矮。”
钱小令小声道:“但模样还是俊的,而且棋艺高超,官家这两日尽找他对弈呢。”
赵彭又嗤一声,声音更响。
便在这时,亭中那青年的目光倏而往外一展,赵彭顺着看过去,脸色顿变。
“他往哪儿看呢”赵彭脸拉下来,大步往前走去。
这日夜里,赵彭又来找吴佩月了。
盛夏的夜燥热吵闹,窗外,蝉鸣声一大片,赵彭一进来,熟稔地屏退宫人,开口就朝吴佩月道:“你那位师兄怎么还没成婚呢?”
吴佩月上前给他宽衣,闻言一怔。
赵彭抬目,眸光炯炯。
吴佩月便垂睫:“好事多磨吧。”
赵彭因为她眼神躲避而气压愈低,回味着今日沈昀柏在亭中三番两次偷望她的情形,径直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吴佩月给他解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一边忙碌,一边低声:“嗯。”
赵彭:“!”
什么玩意儿?
她说“嗯”?
!
赵彭一口气憋在喉咙,吴佩月淡然自若地补充道:“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赵彭还是不能接受,把松垮的横襕从她手里拽回来。
吴佩月愕然抬头,烛灯里,他瞳仁乌黑,戾气闪烁。
吴佩月叹息道:“殿下是在吃醋么?”
赵彭眸里火苗更旺。
相处一年,吴佩月也差不多摸清他脾气了,哄慰道:“妾身承认,是因为殿下说过我们要坦诚相待,就像大婚时,您告诉妾身您对崔小娘子的心意一样。
当然了,妾身对师兄从无半点男女之情,便是他当年告白,也当面就回绝了,殿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赵彭眼神微烁,似信似疑。
吴佩月笑道:“换个角度想想,妾身出阁前有郎君爱慕,可见并非碌碌之人,殿下应该高兴才是,不是么?”
赵彭眼皮耷拉下来:“你倒是很自信。”
吴佩月:“”
赵彭认真盯吴佩月一眼,松开横襕,示意她继续宽衣。
吴佩月现在很明白他那目光的含义,无外乎是嫌弃她相貌不够美。
吴佩月认真回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殿下只是不喜欢妾身这种类型的样貌,不等于妾身不美,不能有自信的资格。”
赵彭哑然。
外袍脱下,赵彭松松衣领,趁吴佩月去挂衣服的档口偷偷打量她。
其实她讲得没错,她并不是不美,相反,她有一种越看越动人、越吸引人的气韵,这种韵致,是他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领略过的。
小案上放着一盏冰镇杨梅渴水,赵彭走过去,端起来尝一口道:“你当年为什么拒绝他?”
吴佩月回道:“心中无意,自然便拒绝了。”
赵彭道:“那你拒绝过入宫吗?”
吴佩月一愣,案前,赵彭垂目喝着酸梅汁,一副从容淡然的意态。
吴佩月唇微张,如实道:“没有。”
赵彭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放下杯盏,故作困惑:“为何?”
吴佩月站在衣架前,手里还握着赵彭那件月白色织锦襕衫,她低着头,壁台上的灯把她笼罩在一小团微醺的暖光里,螓首微垂,玉颈纤长,耳尖缀着一颗翡翠明明灭灭。
光自她耳廓后打来,在她妙曼的轮廓上镀着一层柔煦的金辉,她像是在画中临水颔首的洛神,纤弱又唯美。
赵彭一时竟看痴了。
“大辽迎亲那年,殿下在艮岳马场上跟嘉仪帝姬的驸马学打马球,妾身有幸在场外一睹尊容,此后一直惦念于心,不能相望。
妾身是属意于殿下的,所以并不会拒绝入宫。”
静谧的室中,吴佩月声音低柔又缱绻,像深夜的昙花,一瓣一瓣地开在心间,开得隐秘又磊落。
赵彭脸颊生热,眼凝着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他本来也是想诓她讲些早就倾慕于他之类的话,他还是小肚鸡肠,还是介怀她跟那沈昀柏的往事,亟需从她的认可里获取胜利感。
可等她真讲了,那么认真、那么恳切地讲了,他反而又心慌意乱,甚至是有些心虚,有些害羞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之前是有喜欢的姑娘的?”
赵彭敛回视线,不自在地拨弄着那盏凉爽的酸梅汁。
吴佩月道:“略有耳闻。”
赵彭道:“那你还嫁给我,就不怕自己难过么?”
吴佩月想了想,道:“是会有一些难过,但如果错过的话,我或许会更难过吧。”
赵彭望向她。
吴佩月也望过来,两人的目光静默地交汇在昏黄的烛光里,吴佩月向他笑了一笑,这一次,赵彭看清了,她唇角的小梨涡那样美,美得活泼又妩媚。
眼睫扇动,赵彭赧然地收回眼,举了举手里杯盏道:“我把你的酸梅汁喝了。”
吴佩月一怔后,笑道:“嗯。”
是夜,罗帐昏红,赵彭的爱抚温柔缠绵,似潺潺春溪浸润心田。
云收雨歇后,窗外夜色深浓,已是三更以后,赵彭揉搓着吴佩月柔顺的长发,似餍足又不餍足地道:“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爱上你?”
“”吴佩月撩起眼睫,咫尺间,赵彭瞳仁漆黑澄亮,一派认真。
他是真的在发问,不是戏谑,不是撩拨。
吴佩月小声:“殿下遵循自己心意便是了。”
赵彭哼:“嘴硬。”
又补充:“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抱我有多紧?”
吴佩月羞赧:“殿下!”
赵彭笑:“其实你求求我”
月照朦胧,烛火幽微,赵彭凝着吴佩月这双秋波颤漾、似羞似嗔的眼眸,心突然一缩,真正用以戏谑、撩拨的话卡在齿间。
吴佩月眨眨眼,等他后半句。
赵彭突然转身缩进了被褥里。
赵彭发现自己变了。
他先是领略到了吴佩月的美,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是收下了吴佩月送来的棋谱,开始隔三差五去跟她切磋棋艺。
再然后,他渐渐不习惯一个人孤枕入眠,无论朝堂忙或不忙,他心情好是不好,他都希望清早醒来时,鼻端能嗅着幽淡的香气,怀里能抱着吴佩月柔软又温暖的身体。
吴佩月还是常给他做吃的,天热的时候有酸梅汁、绿豆汤,入秋后有紫薯糕、桂花酿,等下雪了,她就在寝殿里的小火炉上偷偷烤糍粑,烤熟后,拈一块蘸着她号称秘制的豆酱,哄诱着他尝。
赵彭并不算贪嘴的人,但那些看着清清淡淡、吃着齿颊生香的东西就跟她这个人一样,他一碰,就再难撒得开手了。
来年春时,万物生长,有一日,吴佩月突然心急火燎地赶来找他。
赵彭正从外来,跟她相遇在桃花灿烂的庭院里,吴佩月喘着,揪着心道:“崔小娘子要嫁人了。”
赵彭沉默,继而淡淡嗯一声,似有意不看她,踱步至桃花下。
吴佩月愕然道:“殿下不去阻拦吗?”
赵彭道:“不去。”
吴佩月更困惑。
春风微醺,一两瓣桃花翩然虚空里,赵彭信手接住一瓣,想起那位阔别多时的小姑娘,道:“就让她嫁给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人吧。”
他声音低低的,带一丝惭愧,以及一丝羞赧:“我已经没有办法一心一意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