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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算

长春殿内如坐针毡的容央蓦地起身往外,褚怿眸底暗影微沉默然跟去。

殿中众人看在眼里议论声越发嘈杂。

大殿外,肃肃夜风拂面而来,褚怿跟上夜色里那疾行的小人儿不拦亦不做声。

还是雪青提着等追上来,压低声道:“殿下奚大夫已入宫多时便是您此刻过去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来不及什么?

雪青没有明言但这一刻四人心领神会。

容央脸色绷着漠然不应,只是疾步穿过幽幽惨惨的甬路。

夜幕浓黑如粘稠的墨,慢慢把圆月吞噬。

福宁殿越来越近眨眼只于一射之地外及至甬路拐角层层宫墙之后蓦然传来欢呼之声。

容央脚下一顿不敢置信地望过去。

月夜凄寒明黄色琉璃瓦上如凝着严霜,那一片片欢声自目所不能及的灯火里传来如一把覆着霜雪的利剑自深渊里捅来。

前往各处报喜的内侍、宫女极快从前方大道上跑过。

容央僵在原地:“生了?”

褚怿黑眸凛凛抿紧薄唇。

荼白瞪着那欢欣鼓舞之所在颤声答:“生了”

容央分辨着刚刚听到的祝颂声,确认:“小皇子?”

荼白如鲠在喉。

雪青答:“是。”

福宁殿欢声如雷滚动。

官家从稳婆手里看过那皱成一团、嗷嗷大哭的男婴后,眉欢眼笑,拔腿就欲入殿探视,被另一个稳婆匆匆拦住:“官家且慢,产房中污秽未净,您万万沾染不得!”

官家急切询问:“皇后如何?”

稳婆答道:“皇后娘娘大富大贵,今夜有惊无险,但终究是体力耗尽,眼下正在昏睡之中”

官家打断:“可有大碍?”

稳婆一怔后,笑道:“奚大夫妙手回春,堪比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娘娘有此等神医襄助,自然是没有大碍的!”

官家大喜,在庭中踱步两圈后,朗声道:“赏!今夜在场之人,统统重赏!”

一庭宫人叩首谢恩,俱也是喜出望外,这时奚长生洗净双手,自殿中走来,一看众人伏地跪着,忙也跪倒下去。

官家转头一看,忍俊不禁,亲自上前把这俏生生的白衣少年扶起来,赞赏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医术便已如此高超,令朕的御医都望尘莫及哪!”

奚长生眉间惫色明显,闻言惭愧低头:“区区接生之术,不堪入流,怎敢和宫中御医相提并论。”

官家轻蔑一哼,转头瞥过谭院判等人:“医者行医,于四百四病、五劳七伤,本该一视同仁,岂有入流不入流之分?

今夜,恰是你这所谓不堪入流之术,救了大鄞的国母和皇子,论功行赏,你当领最大的一份!”

官家说罢,立刻招呼崔全海来,宣布赏赐后,又要下旨赐官。

奚长生一个激灵,忙跪下婉拒。

官家不解,奚长生容色黯然,低着头道:“能得官家青眼,草民喜难自胜,铭感五内,然在领赏之前,有一事务必要禀明官家。”

官家眉峰微敛,狐疑道:“何事?”

奚长生欲言又止,最后低声:“兹事体大,恐不宜外传,草民可否请官家借一步说话?”

庭中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疑。

官家眉间喜色亦悄然凝固,展眼往皇后所在的那扇窗内看去片刻,绷着脸道:“事关皇后,还是皇子?”

医者就诊后跟家属密言,所及无外乎患者情况,众人听得官家此问,更是悬心至口,屏气噤声,静听奚长生回答。

然奚长生沉吟之后,仍旧没有直言,只是恳请官家移驾。

崔全海深思少顷,上前劝官家恩准。

官家双唇紧抿,蹙眉环视庭中,沉声道:“那,随朕入偏殿来罢。”

当下便有内侍前去打开偏殿殿门,禁军上前驻守,奚长生起身跟去,众人目光紧随,俱是想问而不敢问,直至殿门关闭半晌后,方低低议论开来。

三位稳婆是最清楚产房状况的,然在众御医相问之下,竟是茫然无从答起,不知皇后或皇子究竟哪方面会存在隐患。

眼看非议之声越来越大,崔全海咳嗽一声,阻止众人缠问,肃然道:“奚大夫于受赏前请奏官家,未必就是因皇后诞子一事,诸位大人既受益于奚大夫,于其,当给予尊重方是。”

这一番话说得巧妙,不动声色把皇家秘辛转为一个少年神医之私人秘密,在场众位御医虽然不算精明,但也是深谙禁廷生存法则之人,如果奚长生今夜密奏于官家的真是什么皇家秘辛,又岂还能容他们在此窥探非议?

众御医幡然憬悟,纷纷作揖谢过,崔全海默然回礼,此后一行人静候庭中,不再多言。

如此焦灼地等待一刻钟后,偏殿殿门终于被推开,官家一袭褚红履袍跨过门槛,檐灯相照之下,眉目沉沉,龙姿寞寞。

崔全海心头一揪,敛容去迎。

察觉其走近,官家低头,手在下颔处抚弄片刻,朝后一偏头道:“送奚大夫出宫吧。”

声音相较进去时,俨然已疲惫得生气寥寥。

崔全海心绪更沉,克制去细看官家的冲动,上前一步去接奚长生,掀眼一看,灯下少年亦是愁眉锁眼,意气全无。

细细一想,似乎打离开产房起,这少年脸上就是不曾流露过什么喜色的

崔全海皱紧眉头,压下心头猜忌,请奚长生随自己离宫。

官家默站檐下,垂着头沉吟片刻,朝庭中伺候于福宁殿的宫女道:“小皇子何在?”

宫女忙答:“回禀官家,稳婆刚给小皇子浴完身,眼下正抱着在后殿休憩呢。”

官家点头,哑声:“带朕去看看罢。”

浓云消散,彻照禁廷的一轮明月仅剩淡淡冷痕,风一吹,微弱如一盏残灯。

离开福宁殿后,奚长生对崔全海一揖,道:“多谢中贵人相送,后面的路,由禁军护送草民离开即可,中贵人还是回去陪陪官家吧。”

奚长生这一句,更印证了崔全海心中的谶言,毕竟是禁廷中最七窍玲珑之人,便是不懂奚长生的讳语,又怎么可能不懂官家刚刚的那番神情?

崔全海再次谢过奚长生今夜的及时相救,叮嘱禁军几句后,复又请奚长生一会儿在东华门那儿稍后片刻,等内侍前去把官家今夜赏赐的金银取来奉上。

虽然奚长生推辞,但崔全海还是坚持圣命不可违,一再请奚长生收下,待得其点头,这方踅身回福宁殿去了。

倏而夜风渐起,把褚红宫墙上的斑驳月影吹得寥寥落落,奚长生抬头,看一眼虚空里飘然而降的梧桐叶,哀叹一声,寞然启程。

及至甬路前,几个薄薄的人影曳在地砖上,奚长生缓缓抬头,愣住。

夜色苍茫,残星寥落,容央袖手站在宫墙下,苍白的脸被溶溶冷月相照,愈显冷如寒霜,奚长生怔然道:“殿下”

容央衣袂被夜风吹拂,一双大眼中的光芒也仿佛摇摇欲坠。

“还真是你啊。”

语气寂寥又冷峭,是截然不同于上次相见时的恼怒。

奚长生心里更慌,不及回应,容央蓦地一笑:“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

早知道

不知是不是月色在变冷,变淡,面前帝姬的笑容越来越给人锥心之感,奚长生脚下不由自主迈开,似乎想要上前解释。

然而对面的人根本不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眸光一敛,拂袖而去,身影虽然小小一个,却竟走出了决绝之感。

奚长生彻底呆愣在原地。

提灯的荼白、雪青慌忙去追,褚怿眉眼沉黑,静静把面前少年深看一眼,转身离去。

嘉仪帝姬的马车驶离宫城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深秋的晨雾冷沁沁的,挟在风里,吹得人直打喷嚏。

褚怿伸手把容央面前的那一扇车窗关上,容央固执地又去打开,被褚怿再次关上。

“啪”

气势显然比她足多了。

容央冷冷的鼻头一酸,情绪立刻就上来了。

眼看那双单薄的小肩膀开始起伏,褚怿放缓语气,开解道:“大夫救人,天经地义。”

容央别开脸,强忍住在眼眶边打转的泪水。

她何尝不知道大夫救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只是恨,恨本来可以遭此横祸的吕氏被奚长生所救,恨吕氏有惊无险地诞下龙子,恨从此以后,赵彭、自己、乃至褚家的命运都将被大大改写,被一场场或主动、或被动的风波卷入深渊

如果父亲没有为保住自己而封吕氏做皇后该多好。

如果没有那劳什子的和亲该多好。

如果褚家军不曾被朝中奸臣所害,在金坡关折兵大败,该多好

然而现实却是,曾经美满平和的局面尽数被打破,从中作梗的罪魁祸首仍旧稳居上位,甚至很快就会借吕氏诞嗣之风风生水起,重新如日中天

巨大的悲愤、绝望顷刻侵占脑海,容央抹开眼边的泪,情绪越来越激动。

褚怿把人抱过来,容央挣扎,褚怿蹙眉:“跟我闹什么”

他声音低低的,似有一分恼,又似有一分委屈。

然而无论是恼,还是委屈,都令容央此刻的悲酸越发强烈。

褚怿眸光黯下,低下头,额头抵在她额前,静而坚定地看她:“信命,还是信我?”

容央抽泣着,豆大的泪珠簌簌而下:“都不信!”

褚怿微微停顿:“那信什么?”

容央心灰意冷,破罐破摔:“什么都不信了!”

褚怿哑然失笑,偏头,用大拇指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不是还要为我赴汤蹈火,这就垂头丧气,泪眼婆娑了,还赴蹈什么?”

容央被激中,忿然抬眸看他:“你别给我用激将法!”

褚怿淡声:“但我激中了。”

容央:“”

褚怿捧着她脸颊,粗粝的大拇指指腹抚过她眼睑下的泪痕,耐心开导:“皇后即便诞下龙子,想要危及赵彭的地位,也仍需步步为营,何况眼下把持朝政大权的人并非范申,而是一贯愿为武将发声的吴大人。

官家至今尚未确立储君,原因无外乎两点,其一,官家自认仍值壮年,并不急于立嗣其二,赵彭年少功薄,暂不具备东宫之能。

不过,以这半年来官家给赵彭分派的任务看,他是有把赵彭当做储君来栽培的,不然,殿选、接待辽使、监审金坡关等诸多要事,都不必由赵彭出面。

更何况”

容央心头一紧:“更何况什么?”

褚怿看着她这副紧张样儿,笑:“更何况,你们是先皇后留给官家唯二之念想,官家不忍心苛待你,又忍心苛待赵彭吗?”

容央蹙眉:“他自幼就没我招爹爹喜欢的。”

褚怿啼笑皆非,心道于男人而言,哪个又能讨喜过你,但话毕竟不能这么讲,遂沉默。

容央定睛看他:“你不知道吕氏的手段,她太了解爹爹,也太心狠了。”

为坐上凤位,她可以毅然决然地舍弃贤懿,谁又知道为了日后的太后之位,她能疯狂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