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烟花燃尽,一场夜宴也就此谢幕。
宝津楼外,喧哗人海彻底散去,骖騑俨然,华盖如云,官家正起驾回宫。
容央坐在后方马车里,支颐假寐,荼白从外揭开车帘,局促禀道:“殿下……贤懿帝姬称自己的马车借给宴上喝醉的赵三姑娘先回府了,问此刻可否与您同行。”
容央眼皮撩开一缝,底下是显而易见的不愿意,然唇还没动,车外已传来动静,贤懿提着襦裙踩上杌凳,气定神闲走入车里来:“叨扰四姐了。”
容央:“……”
荼白在外青着一张小脸,悻悻放下车帘。
车里空间并不宽敞,贤懿在边上坐下,容央立刻往外挪,扭头,佯装朝外看。
贤懿跟着挪过来:“先前四姐拂袖而去,就再也没回来,可是那道沙鱼脍不合口味?”
容央面无表情:“赵三姑娘是走来的吗?”
贤懿一愣,反应过来后,失笑道:“怎么会,只是马车只有一辆,而赵公子又还在席间,左右我不急,就派人先送她回去罢了。”
又把话转回来:“四姐今夜兴致缺缺,想是有什么烦心事吧?”
车里静默片刻,容央转脸去看她,暗室里,似是而非地一笑:“是。”
贤懿一双眼眨了眨:“什么人这样没不识好歹,竟敢惹四姐烦心?”
容央:“你。”
贤懿:“……”
外边内侍扬声喊“起驾”,一俩俩马车往前,辚辚车轮声里,容央对着贤懿那张泛白的小圆脸,微笑:“让我吃的那条鱼,实在太令人恶心了。”
贤懿:“…………”
容央缓缓一指喉间:“到现在味儿还梗在这儿,你说,烦不烦心?”
贤懿唇角微动,一脸赧然干笑,垂下眼去,终于不复多言。
容央胸口郁气舒散,转回脸,隔着窗格看朝车外夜景。苑里百姓都已散去,道边明暗交织的光影下,只有护驾的队伍徐徐前进。
世家公子的车驾跟在最后,不知道此刻坐在车里的王忱,是否也有感到一丝丝的恶心?
心念浮沉,过往分沓,各种滋味起起落落,竟没有意想之中的快慰,反似更添一分无端惘然。
容央蹙眉,敛神坐正,视线投在晦暗虚空里,忽然感觉身边异常安静,不禁侧目。
贤懿不知何时挪到了那边的车窗下,半张脸映在朦胧光线里,鬓边微红,一双眼动也不动地凝在窗外。
容央狐疑,视线顺着往外投去。
窗格后,光晕斑驳,肃穆队伍里,一人背影高大笔挺,打马行于斜前方,乌黑垂脚幞头下,双肩宽平,腰身紧束,一身凛冽之气,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容央思忖,片刻后,终于想起来,可不就是今日听了她两次墙脚的忠义侯府大郎君——褚怿么?
※
内廷里的日子最是干瘪,冗长。
自清明游湖后,容央在玉芙殿里一坐就是三天。天天怏怏不乐。
王忱那边始终没回应,没有预想中的愤恼、怨怼、心虚或羞愧。
石沉大海的报复是最令人不甘的报复。
于是人一静下来,便又开始不自觉地去回忆他最初垂眸浅笑的模样,回忆那一幕幕本以为可以是一生的相处,忽而生恨,忽而生幸,忽而生怅。
“想什么呢,墨都给你研桌上了。”耳畔落入一道低醇声音,容央一个激灵,低头,砚里浓墨果然已经溢出,忙掏出丝帕去擦拭。
官家蹙着眉拦下,示意边上的内侍崔全海处理。
崔全海立刻上前,麻溜地把溢出来的墨汁擦净,官家细看容央脸色,知女莫若父:“又看走眼了?”
容央一怔,赧然:“爹爹!”
官家笑,提笔蘸墨,在素白宣纸上铺开一道墨痕:“还不承认。朕上回就跟你说过了,这挑男人,最不能挑的就是脸。可你呢,从小到大就是个眼皮浅的,看人只知看皮相,连近身伺候的都非得要小脸盘,大眼睛。上回那方仲云的亏,还没吃够?”
“……”
容央心道:这回可不就是照着您指点的方向挑么,挑回来一连方仲云都不如的。
“那爹爹的意思是,生得丑的人,心就会格外美些?”想起王忱,容央心里烦躁,故意呛声。
官家笔走龙蛇,分毫不怠:“自然。”
“……”容央气结,“那爹爹又何必广纳美人充盈后宫?”
官家心虚,故作严肃:“胡言乱语,你自己睁大眼睛瞧瞧,这后宫里的娘子们,有几个能及你嬢嬢当年半分风姿?”
提及先皇后,容央心里一软,继而眼珠转动:“那也就是说,这么多娘子里,爹爹至今最爱的也还是嬢嬢?”
官家搁笔,忍不住深看容央一眼,点头。
自先皇后齐氏殁后,整整十年,无论前朝大臣如何劝谏,他硬是没再册立过皇后。
一则是为大婚那日所给之承诺,二则是的的确确没能再如年轻时那般,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爱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