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过是来瞧瞧她是否安然,体谅她此时钗軃鬓松,面子上难免过不去,兼之又将她方才的情态尽收眼底,便也不以为忤,只道:“朕听说太后昨夜不得回天和宫,勉强留在月华阁,怕有委屈不周之处。”
“岂敢?”杨太后垂眸,手指轻抚过那淡黄温润的小小兰花,忽而想到这也是皇帝书房里养着的,忙避如蛇蝎地收回手:“既然皇帝回来了,人心安稳,我便可以回自己宫中了。”
话虽入情入理,但皇帝听在耳中,总觉得她有不平服之意,一时怠懒琢磨,心中也有些烦闷,见她出门要走,也无意虚留一二。
拘了老八,赏了范遇,总要去一趟内宫,安抚安抚他的妃嫔们。
皇帝上了辇轿,才忽然心神一动:难道,她正是因为不能久留于月华阁中?
这可不合规矩。皇帝皱起眉头,一路也不曾舒展开。
安美人得到消息,已从她的抱朴轩赶到了天和宫,恭候着杨太后回来:“妾身不孝不敬,见罪于太后,请太后发落。”
杨太后下了辇,低头打量着她:“你既知道是不孝不敬,为何还要做呢?”
安美人语调淡然:“因为瑞王荒唐恶毒,行事难料,妾身怕若不紧闭门户,便是引狼入室,妾身一人倒不妨,最坏不过一死以殉,然而诸多宫女们的名节却不能不顾。”
“你对八王,倒是颇怀恶意。”杨太后有些意外,却不疑心她说的是假话:这一番理由分明是说,她堂堂一国皇太后并不比那些卑微的宫女们重要。
“其实,”她故意说,“八王虽荒唐了些,若是看中了哪个宫女,讨回去做个妾侍,或许,还是那宫女求之不得的造化呢。”
“惠子非鱼,鱼也非惠子。这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心志罢。”安美人虽这样说,但杨太后看得出,她婉顺低垂的面孔上,流露的并不是赞同。
她觉得有些意思:安美人位份不高,往日极少能够在她这儿露脸,性子也温吞,众人都有份儿的大宴上也显不出她来。
若不是早前误将皇帝认成了她,杨太后此刻又怎会留心呢?
她一抬手,让安美人不必跪着:“回罢。出了这么一件事儿,皇帝总有话要问你,你就无须再特意应付我。”
安美人只得起身,目送她进殿去,究竟心中有愧,又扬声道:“妾身绝非有意轻慢您!”
“我知道。”杨太后顿住脚步——这样的话她这一二日里竟听过不止一回,实在有趣。
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安美人的做法是明智的,尽管被舍弃的偏偏是她自己。
午后,留在叆叇山的皇后、贤妃、湄嫔及德音、容真二位公主,也都赶回来了。
皇帝之前刚召来安美人问询过,安美人昨夜的临危之举虽无功,倒也无过,着实没几句可问的。皇帝又见她一副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模样,远不如刚入六王府做宫人时活泼可爱,便觉得有些乏味,连午膳也没让她伺候,自己随意用了些,就歇中觉去了。
皇后进来宣政殿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因知道宫中无事,她一路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些,便含着笑,弯腰将丢在地上的书拾起来,放回书架,而后才坐到床边,静静地守着皇帝安睡。
谁知皇帝不知梦见了什么,忽然挥手去捉,恰好捉住皇后的手。
皇帝一凛,惊醒过来,见手中握的是皇后的手,四目相对时,也就露出了笑意:“朕才梦见你…”
皇后什么也不说,温柔细致地替他擦去鬓边的微汗。
她猜想,这不会是个好梦,竟惹得皇帝心神不宁了——他向来不在自己面前称“朕”。
幸而皇帝很快地恢复如常,又道:“这么着急撵回来作什么?必是王守拙那狗奴才在你面前夸大其词了。”
“这倒没有。”皇后替王守拙圆了场:“真龙天子镇着海,什么魑魅魍魉翻得起风波?咱们姐妹也好,王内侍也好,心里都泰然着呢,只是职责所在,总不能贪图享乐,推三阻四地不回来。”
皇帝点点头:“这倒是。你回来了也好,安美人,毕竟不顶用。”
另一边贤妃也正拉着安美人说话:“你也不是头一回管宫务了,怎么还是这样没主意?”
“这原不是我的本份,不需我太有主意。”安美人偏开头,不禁思索起如何尽快送客。
贤妃不是不清楚,二人素来无甚往来:宫里面的女人,都是有身份有教养的,即便有个什么龃龉不能消解,总不会相对着指桑骂槐、扯头发打耳光,见了面彼此不言语,就是顶天的不对付了。
只不过,“你不用多心,以为我是看你笑话来了。”贤妃语气恳切:“那一晚行宫走了水,容真不肯跑,定要先找着姐姐——为这个,我记你的恩情。”
“是么?”安美人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我并不知道。”
贤妃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当然不知道!咱们俩一起进的王府,这么多年,你怎么还不如这些后来的小姑娘了?”
安美人并不在意,也就不欲反驳,正在此时,忽然有内侍来传皇帝口谕:晋安美人为安嫔。
贤妃闻言,脸上不禁有些讪讪的,安美人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跪拜下去遥遥向宣政殿谢了恩,起身又送贤妃离去。
安嫔又如何?上了玉牒,自然生生世世都是皇家的孤魂,不上玉牒,也是这衣食无忧、金枷玉锁里逃不出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