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至佳节,日间微雪,桑林城中张灯挂彩,盛会空前,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热闹非常。
韩苍雪披着件白兔毛斗篷,穿梭在往来人群中,步态轻盈,左右顾盼,仿佛那脱出金丝笼的鸟儿,一颦一笑都带着自由气息的愉悦。碎琼在身后追着她的步伐走,神色却不似韩苍雪那般轻松。
“小姐,这亚岁宴就快要开始了,我们这样偷偷跑出来,庄里过会儿又该找不着人了。”
“怕什么,这不还没开始嘛,再说了,这亚岁宴又不是因我生辰之故才设的,我到不到场,亦无甚区别。”她停下脚步,回身道:“往年总被拘在庄内,今天出来了,定要玩个尽兴,不能辜负了这流金溢彩的时节才是。”
韩苍雪说罢,兀自往前走去,碎琼无法,只能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行了两步,忽见前方有一个人潮,数十人围在一处,人头攒动,叫好声时时传来。韩苍雪心血来潮,催促着碎琼过去瞧热闹,两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费了一番力气挤进去。原是搭了个擂台在此举赛诗会,行飞花令,她二人驻足在台下,仰着头听台上的人讲规矩。
那擂主走到台前,拱手作揖道:“各位,今日是至佳节,又适逢微雪漫天,所以,这一轮的飞花令,便以雪字为令。但是,飞花令已行至第五轮,要变个规矩,才有看头。”
他这话一出口,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人潮中有个声音问道:“要怎么个变法”
“与前几轮相同,诗句取七言两联,诗令的位置依次变化,但是,这次的诗句中,还得多嵌一个字。”
韩苍雪觉得新奇得很,往台上问道:“什么字?”
“诗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梅花与飞雪自是一对佳偶,故,行令双方选取的诗句,以雪为令,还要带有一个梅字。”这擂主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示意大众,说道:“胜者,可得取我手中这支白梅冰玉簪。”
韩苍雪仔细看了那簪子几眼,白玉制成,通体细腻剔透,尤其是那簪头白梅,雕刻得栩栩如生,玉质又自带了几许清冷高洁,与梅花的脾性甚是相合。这簪子确实不俗,台下的人群顿时活跃了起来,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的样子,却又不曾见谁人上台。韩苍雪四下看了看,无人有所举动,便自告奋勇地往那台阶处走去。那玉簪子确实是好东西,只可惜未及笄,不佩簪,于她没什么用处,但她找的是乐子,寻的是开心,其他的倒是其次。
等到韩苍雪走上台阶,才发现对面台下也上来了一人,她微微讶异,同时也好奇,目光穿过一个擂台的距离,越过飞雪的身姿轻轻落到对方身上。
她首先看到对方的发,其上无冠,只是用一条青色发带敛起满头墨发,她心中暗自惊奇,对面那个人竟是志学之年,比她这个豆蔻年华也才了两岁。韩苍雪拾阶而上,慢慢看清他的脸,眉清目秀,挺鼻薄唇,是一种顿时令她自惭形秽的俊秀之美,漫天的飞雪玉沙绕在他身边,仿佛是被上苍迎送着来到她的面前的,韩苍雪觉得此等美景,以前没有过,往后亦不会再有,所以她目不转睛,看得直出了神。两人各自一边,同时登了台,颇有默契地成了彼此的对手。韩苍雪悄悄打量他一番,对方一身青碧色祥云袍,衣间纹双鹤,腰上缀白玉,整个人往这台上一站,霞姿月韵,活脱脱一个淑人君子。韩苍雪觉得,眼前这位玉人可比那玉簪子更有吸引力。
路无尘初到桑林,赶上这赛诗会,一时兴起,将手上的素尘剑交与身边的书童木生后便上了台,没想到对手竟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金丝璎珞垂双平,剪水秋瞳眉勾月,灵动得很,像这悠悠而下的雪,带着股异于世俗的澄澈,她披着件白斗篷,身姿娇活像个雪娃娃。他见对方似在观察着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颔首示礼。
擂主见上台的竟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颇感诧异,确认道:“你们二位可是要赛诗?”在得到韩苍雪的肯定回答后,他一声令下,鸣锣开赛。路无尘本着君子风范,让对方开首,韩苍雪见他相貌清新俊丽,举止彬彬有礼,心中感到越发喜欢,她内心受着他的好,嘴上却一口回绝,笑道:“还是你先开始吧。”
“好。”路无尘没有推辞,信手拈来两句诗:“雪里梅花见早春,东西南北路行人。”
七言诗两联,有“雪”又有“梅”,且“雪”字为首,十分合规矩,接下来,“雪”字该移到第二位了。
韩苍雪眼睛一转,回道:“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
这一对也甚好,引得台下叫好声一片。
路无尘不慌不忙,继续道:“红梅雪里与蓑衣,莫遣寒侵鹤膝枝。”
应答自如,当真不能小瞧了对方,韩苍雪对之:“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雪”嵌在第四字,可行。韩苍雪颇为得意地看着对方,路无尘轻轻一笑,回:“江行初见雪中梅,梅雨霏微棹始回。”
台上这两个少年着实令人惊叹,看客莫不拍手连连,称赞叫好。
韩苍雪重新审视了他一番,更觉有趣,出对:“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接下去是最后一对了,他若是说出来了,这一回算是打了个平手。
路无尘低头思考了一念,看向韩苍雪时,眉目间还是浅浅的笑意。“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
“雪”字压在第七位,他完美地对出来了。擂台下顿时人声鼎沸,拍手称绝,那擂主也甚是惊奇,“没想到两位小小年纪已是诗书满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这第一回,二位不分伯仲,无胜也无败,这第二回,二位可愿继续赛诗?”台上这两个少年的对决,可比那平日里文人骚客的表演有意思多了,擂主来回看了他二人脸上的意思。
路无尘怕误了时辰,不便贪玩,正欲回绝,未及开口,韩苍雪却抢声应承下来:“那是自然。”她略带挑衅地看过去,说道:“这赛诗若是不分出个高下来,那还有什么意思。”更何况,她得不如他好看,总不能连诗词都比不得对方。
路无尘略显无奈,脸上仍是礼貌性的微笑,说道:“那好,这一回,姑娘先说吧。”
韩苍雪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道:“雪中梅下与谁期,梅雪相兼一万枝。”她说罢,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补充道:“我这两联诗,两个雪字已占了一二位,你须从第三位开始。”
路无尘一听,微微失笑,看样子,这小姑娘是存心与自己对上了,竟然还故意给他设了个难题,他若两联只应了一位,岂不是逊了她一筹。
韩苍雪得意得很,神色飞扬地看着路无尘,她不曾轻视他,只是很是喜欢两人之间这种唇枪舌剑的来往,她期待着对方的应答,却不曾想到,路无尘浅笑一声,向她拱手作礼,依旧和颜悦色道:“姑娘才思绝人,在下自愧弗如,甘愿认输。”
韩苍雪顿时蹙眉。认输?她不信他对不出来!
擂主见有一方认输,鸣锣结赛,高声宣布此轮飞花令的胜者。擂台下又是掌声雷动,碎琼在人群中欢呼雀跃,模样比自己胜了还要高兴。木生上了台凑到路无尘跟前道:“公子,城主已经在卧雪庄了,我们得快些过去。”路无尘一听,随即转身下了台。韩苍雪接过擂主手中的白梅冰玉簪,注意力全在路无尘身上,恰好将那书童话间的“卧雪庄”三字收进耳朵里,微微一讶后,当即在心里乐开了花。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己可莫要辜负了月下仙人这一番好意才是。
韩苍雪匆匆下了台,催促着碎琼赶回卧雪庄去。
半途上,木生跟在路无尘身后问道:“适才公子可是当真对不上那个小姑娘的诗?”
路无尘经身后人一提,又在脑海里想起那个雪娃娃来,蓦然失笑,道:“这有何难,梅花雪月本三清,香梅白雪月更明,可不就应了三四位。”
木生不解:“公子既然说得出来,为何还要认输啊?”
他回头,故作神秘说道:“有道是,雪里逢梅近腊时,梅姿雪态两相宜。,我不得不认输。”
这是什么意思?木生越发疑惑,一路上摸着脑袋,许久想不出来。
在至节这日开亚岁宴是卧雪庄的惯例,又适逢韩苍雪的生辰就在这一天,故而近几年这宴会比以往的还要热闹,庄内来的贵客颇多,云鹤路氏便是其中一位。
韩苍雪一回到卧雪庄,便急忙打发碎琼去探听那云鹤袍少年的身份,碎琼带来了消息后,她又匆匆梳洗一番,将那白梅簪子揣在身上,兴高采烈地往宴庭那边去了,留下碎琼在房内一头雾水,小姐向来最烦这些觥筹交错的宴席,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她没想通,也跟了出去。
韩苍雪去到庭中,见那路无尘随在云鹤城城主路秋行身边,与父亲在燕台上相谈甚欢。她拾阶而上,慢慢走进他的视线里,路无尘看见微雪在她身边飘飘洒洒,突然发现她不像个雪娃娃了,倒像个雪中精灵,一行一步玉沙声,一双杏花眼泛着浅浅的笑意,依旧是十分灵动的感觉。他在惊艳之余又觉惊讶。韩苍雪看着他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微笑,她恭敬地向他父子二人行礼:“苍雪见过路城主路公子。”
路无尘笑道:“原来你是卧雪庄的大小姐。”
路秋行听他话间的意思,甚是疑惑,路无尘是第一次随他来桑林,如何认识了韩苍雪?故问道:“怎么,你们见过?”
路无尘回:“一面之缘。”他说罢,又笑着去看韩苍雪,细声问:“那白梅冰玉簪,你可得到了?”
“那是自然,你是故意认输的吧。”
他笑而不答,算是默认了。
韩苍雪不解:“你这是何故?我不一定输你的。”自己不敢轻视他,他竟小瞧起自己来了。
“我只是觉得,那白梅簪子,须得你戴着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