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明卿极力地成为一个宗室称赞的嫡福晋,为胤禛打理府邸,经营田宅商铺,照管妾室……这是她享受嫡福晋的尊荣时,需要付出的辛劳,她一直无怨无悔,甚至于乐在其中。 唯一遗憾的,是她生弘晖时,生产时间过长,导致弘晖出生后体弱多病。才八岁……就被一场风寒夺走了生命,他是明卿和胤禛唯一的孩子。 那时,胤禛跟随康熙爷南巡,从弘晖高烧不退到病逝,就连身后事,都是明卿一手操办的。她一直陪着孩子走到了最后,待弘晖安置妥当,她大病了一场,几乎没有熬过来。 这是她的痛,也是她的失职,为了弥补她无法给四爷留住嫡子的亏欠,明卿更加宽待府里的妾室,尽心赡养着庶子女们。 明卿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当一个清闲王爷的福晋,最困扰的事情至多是田地的收成不好,妾室爱斗嘴争宠,庶子在外惹事不听管教。可谁家不是这些事儿呢?明卿想,她总是会把府邸里里外外打理妥当的,满族的姑奶奶,没有还怕管理不好一个家的道理! 直到康熙四十七年,在木兰围场的布尔哈苏行宫,康熙皇帝以皇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为由,废除了太子。 随之而来的一年,京城混乱一片,几乎所有的成年皇子都参与到了夺嫡的斗争中,包括他们的福晋和家族。 胤禛的筹谋和野心从未与明卿提及过,在外头斗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还是从容淡定地呆在府里写字作画,置身事外。 自佟皇后病故后,胤禛再没有与佟家来往,与生母德妃也是不亲不热的,想要夺嫡,实在是没有胜算和底气。 明卿如此想,就以为四爷也如此认为的。 局面越来越混乱,皇子们在朝堂结党营私之势愈发收不住了。大阿哥胤褆作为庶长子,首先被康熙爷揪了出来□□一番,更是在朝堂之上当众声称其绝无继位之可能。 废了嫡,又不立长,还在观望局势的皇子们的心更加躁动了。想要上位,就必须把上位之人拉下,原本的兄友弟恭演变成了兄弟阋墙,连各家福晋也没有了往日的妯娌之情,一言不合就语带讥讽,相互攀比指责…… 不知怎的了,大阿哥的门客突然放出风声,八阿哥胤禩与术士张明德的私交过盛,张明德还为八阿哥算出贵不可言的命格。 京城中流言四起,愈演愈真之时,大阿哥在朝堂之上,力荐八阿哥胤禩为太子,更推崇张明德为名士。康熙爷盛怒不已,立即下令缉拿术士张明德,以妖言惑众之名,秋后斩决。又雷厉风行地以贪污受贿等名义查处了几位参与党争的朝臣,最严重者,直接抄家流放,永世不得入京。 康熙爷的几番动作,令皇子们钟声大鸣,颇有偃旗息鼓之意,一时京城的混乱竟也平息了下来。 这平静可不是废太子胤礽想要的,他也不甘就此势倒,被康熙遗忘。□□四处活动着,最后想出了一着,祸水东引。 让人揭发大阿哥胤褆使用巫术镇魇胤礽,所有的计策都准备齐了,只差一个不会令康熙爷产生怀疑的举报者。无疑,安分守己的胤禛是最好的人选! 可自从太子被废,四贝勒府就闭门谢客,胤禛每日都呆在府中,几乎连朝堂都不上了,□□一时之间竟无从下手。 直到有人想起刑部尚书齐世武与费扬古的长子星辉幼年时同拜一名武师习武,时常出入费扬古的府邸,自然是识得四福晋的,由故人当说客,正是上选。 这才有了那日,明卿看望觉罗氏后的巧遇。 明卿因为大哥星辉的缘故,倒是与齐世武十分熟悉,两家都是满族的贵族,并没有汉人男女大防的概念。幼时明卿性子活泼,齐世武更是出了名的孩子王,故而俩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由此,齐世武在明卿回府的必经之路求见,明卿虽有疑虑,可又担心是否与大哥星辉有关,也就答应了。 齐世武一开口便说清了来意,要求明卿劝说四阿哥上书检举大阿哥勾结蒙古喇嘛使用巫术镇魇废太子。 明卿想也没想,就婉言拒绝了。这是男子的事情,就胤禛的态度,明显是不愿意参与党争的。 齐世武见软的不见效,心一横,就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羊脂玉梅花结平安扣。这是齐世武小时候堕马重伤,明卿瞒着额娘觉罗氏,偷偷托大哥赠与他的,上面的梅花结还是她亲手打的,希望可以庇佑他渡过危机。当时大哥还取笑她说,这是定情信物,明卿听闻甚至觉得,若是日后她选秀被撂了牌子,嫁与齐世武,倒是个好去处。 谁又能想到呢,不过数月后,康熙爷就为她和四阿哥赐婚了。 明卿看着面前的平安扣,心头一揪,悔恨不已。满人虽不讲究男女大防,可旗人的姑奶奶,除非是被撂了牌子,否则是不能定亲的。眼下有了这物证,明卿真是有嘴难言,这私相授受的罪名可大可小,处理不好,别说是她的嫡福晋之位,甚至于乌拉那拉氏都会遭受牵连的。 最后,明卿妥协了,她并没有来得及去考虑这件事的后果,她安慰自己,康熙爷有复立太子之意,以后这天下就是太子的,若是此时不应,只怕以那一位心胸,他登基后,四贝勒府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此时应承了太子,或许还可以为赋闲在家的胤禛谋得一个不错的差事,以后乌拉那拉氏也会因此得益的。 齐世武把一份检举大阿哥行厌胜之术的奏折给了明卿,告诉她,只要盖上四阿哥的印章,悄悄差人送来,待折子入宫,木已成舟,四阿哥再生气,也不会动摇她的地位。届时,他必定归还平安扣。 明卿一面说服自己,一面觉得她实在是……虚伪自私。 她从没有这么清晰地看清自己,就像是站在巨大的琉璃镜前,她看见自己的内心是爱着胤禛的,可这份爱比不上嫡子弘晖,比不上乌拉那拉氏,更加比不上她的嫡福晋之位。 明卿觉得自己真是索然无味,可她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明卿没有想过,这样的行为,会带给胤禛多大的伤害。一个能做到大义灭亲的皇子,怎能再得康熙爷的喜爱呢,又如何能谋得一份不错的差事? 送走折子的当晚,胤禛来了正院,身后跟着被五花大绑的跑腿太监小五子,明卿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胤禛坐在主位上,用茶盖拨弄着普洱茶的叶子,眼神冰冷地望着明卿,手边放着一本折子。 明卿连忙把说服自己的那一套原原本本的搬出来,只是她越说,胤禛的眼神越寒冷。 “乌拉那拉氏,你觉得爷出生不好,比不上废太子,现在想来,竟连一个刑部尚书都不如了?” 胤禛猛地站起来砸碎了手里的茶杯,双眼却平静得波澜不起,明卿知道,从此少年夫妻的恩义都不复了。 那份折子送到了乌拉那拉府里,以此换取了身为乌拉那拉氏的效命,在原先的支持下,加上了一把沉重枷锁。 最后是三阿哥在朝堂上检举大阿哥镇魇废太子,大阿哥被革去王爵,终身幽禁。 次年,太子胤礽复立,同日,晋胤祉、胤禛、胤祺为亲王。 胤禛再没有来过正院,府中有事,也是差人来说。直到有一日,前院的大太监苏培盛送来了一个羊脂白玉的平安扣,没多久,就听说刑部尚书齐世武结党营私,被判绞死。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康熙爷再次下诏废太子。 这一次的斗争更加惨烈,对手的每一招都是致命的,像一场博弈,这些赌徒搭上的不止是自己的皇子尊荣身家性命,更是背后无数个家庭的尊荣和性命。 直到胤禛赢得最后胜利,京城经过了一场不见血腥的战争,朝堂局势开始洗牌。 一份封后的诏书送到了明卿面前,她成为了皇后,这个后位是乌拉那拉氏赌上全族荣辱换来的,明卿如坐针毡。她明白,只要她还是皇后的一天,乌拉那拉氏就会永远效忠着胤禛,这个交易对胤禛而言是划算的吧,否则他怎么能忍得了一个背叛过他的女人,与他一同站在至高的地位,接受群臣的朝拜呢。 从雍王府出发,正式入主坤宁宫的那一日,天空万里无云,这让明卿想起了康熙二十九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皇贵妃佟佳氏在承乾宫宴请了京城各大家、上三旗的满洲贵女,那是明卿第一次进宫。 紫禁城,权利的中心,落入眼中的尽是朱红色的高墙,巍峨肃穆,幼年的明卿竟然觉得心中热热的,明媚的暖阳,红墙高瓦,迷乱了她的眼。女子从来都是向往明艳的,特别是她这般自小被礼教蒙尘的心。 这一回,一步步踏进坤宁宫的明卿,仿佛是一步步踏进牢笼的囚犯,也好像是被毒蛇盯住的猎物,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 这份恐惧,是在见识过自己的枕边人一步一步脱掉伪装的面具,用最阴狠的手段打败自己的兄弟,登上最高的位置之后,达到了最高点。所有阻拦过他,轻视过他的人,要么死去,要么被圈禁。 被拿住把柄的嫡妻,所有的权利都被架空了,还没有宠爱,处处被提防监视着,在宫中举步维艰,却还要负担起嫡妻的责任,宫务如同烫手的山芋,惹得明卿焦头烂额的。 她甚至想,早知道如此煎熬,还不如在潜府的时候,就被病逝,至少不用担心因为自己的愚昧,害得乌拉那拉氏被秋后牵连。 入宫后的日子,胤禛并没有一味的容忍自己,甚至多次当众斥责她,这一切让她羞于相对。 最终,明卿交出的凤印,自请迁出了坤宁宫,也从容地接受了每日一杯的□□茶。 那一杯普洱,明卿喝了半辈子,还是没有喝出个中的滋味,就像他们,少年夫妻,却从未真正走进对方的心里过。 雍正九年九月二十九日,皇后乌拉那拉氏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