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很认真,一双翦水明眸带着安慰和担心看着他,一瞬不瞬,穆寒距离很近,他看见点漆般瞳仁映着烛火似落星子,里头清晰倒映着一个他。
他顿了顿,半晌,“……卑职并没有主子说这般好。”有些哑。
穆寒收敛心神,跪坐在脚踏上。
偌大的书房,长明烛火微微摇晃,室内静谧,如同穆寒的眼眸一样。
韩菀发现穆寒是真没生气,他沉稳一如平日,即便遭受鄙夷,他一双沉静眼眸都没变过。
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哪怕上辈子他从滚滚浊浪将她救起那刻,她回头望见的也是这样沉静坚韧的眼神。
只除了,她死后他百里追杀阴翳男那会。
韩菀不禁问:“穆寒,你怨过吗?”
出身如此艰难,际遇这般坎坷,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遇上曹邑宰这么一个小人,差点就落到那彭陵夫人手上去了,不,上辈子已落到了。
穆寒一愣,“……我没想这些,”他想了想,如实回答:“就觉得多想无益,得做,去做才行。”
埋怨无用,唯有全力以赴,才有机会挣脱困境。
所以无数次奋力挣扎铸就基础,才有他最终被幸运所眷顾。
“好!”
说得好。
看穆寒这双沉静眼眸,透出的坚韧,韩菀火气一下子全消了。
其实今日也没太出乎意料,只是曹邑宰比想象中要更厉害些罢了。
对方这个下马威,她必须打回去,并一举震慑曹邑宰,否则谁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日后送来的,恐怕就只案上这些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接招?
韩菀垂眸思索。
久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叔父回来了。
韩仲丘眉心皱得紧,他和韩晔在总号转了一圈,情况并不好,曹邑宰的人不少,剩下的都不吭声,明显观望状态。
“那我们就挑两个人出来击破吧。”
以点破面,既曹邑宰说底下人有功无过,那就挑他的人出来,找出过错,大过错,重重打脸,问题迎刃而解。
大挫曹邑宰锋芒,顺势把穆寒二人放进去补上位置,韩菀即成功立威打开局面。
韩仲丘闻言一诧,随即面露欣慰,他这侄女可以,他兄长也算后继有人。
“这法子不错。”
韩仲丘原先也是这么想着,要么策反,要么是寻到错处重重惩处。
一个从内,一个从外。
但明显前者不及后者,操作琐碎容易走漏风声,最重要韩菀是上位者,这法子有些落了下乘,远不及后者利于立威。
一致通过,很快定了下来。
那么,该选哪两个人呢?
韩菀方才一直在翻总号的人事名册,人选她已看好了,“胡荣,杜义,叔父觉得这二人如何?”
这两个人,上辈子是曹邑宰的心腹,但最后却是曹邑宰亲手处理了他们。
原因,太贪了,贪到最后连曹邑宰都没法容忍了。
想拿错处,有什么比大额贪渎更合适的吗?
韩菀就不信了,这么贪的两个人,在主君突然逝世的混乱期间,会不伸手?
不过韩仲丘没有马上赞同,他不知前世,他得先观察一下。
经过几天时间的谨慎观察后,韩仲丘最后赞同。
“这二人风评一般。”
穆寒也说了句:“旧日主君也曾说过胡荣杜义性贪,不可单独委以重任。”
能力足够但瑕疵也大,不过水至清则无鱼,旧时有韩父震慑,又安排了陈大管事钳制,能驾驭各色人物。
“那好!”就定下这两个人了。
如今胡荣杜义掌的是丹砂和丝绢两项。上月,有大批丹砂自栾邑运至郇都,足七千石,胡杜二人特地从东阳赶至卢乡交接。
这里七千石,是总号账册上写的,是卢乡大库出库至郇都的数目。
至于卢乡库房进库多少,那就不知了。
这一进一出最好动手脚。
想知道胡杜有没有趁机贪吞,贪吞了多少,必须去卢乡库房一趟。
这件事交给谁,韩仲丘看向穆寒。
穆寒出身是硬伤,想要更顺利取而代之,他也很需要立威。
穆寒犹豫了一下,但没有迟疑太久,他答应韩菀要进入商号当她左臂右膀那一刻,就注定会有偶尔委任暂离的时候,没法一直贴身不分的。
很快他就答应下来。
事不宜迟,越快出发越好。但穆寒临行前,先要做的是安排好韩菀身边的防卫,务必毫无纰漏。
排好班值,又训懈过。
他安排阿亚暂代他的位置,正当他在偏厅仔细嘱咐阿亚的时候,忽听见熟悉的轻盈脚步声沿着廊道行来。
檐角绢灯微晃,投下一圈晕黄的光。
韩菀一身深紫色的扎袖胡服,脚踏鹿皮靴,她执乌纹马鞭轻拍两下手心,对穆寒说:“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