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梓目光澄澈,此时正望着我,关切,温情。 “我觉得我脑子坏掉了,”我伸手抚摸他的脸,“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 静了很久,木梓才开了口:“会没事的。” 说罢,他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 屋里太安静了,偌大的家中只有我俩,周六一大早的,倒是奇怪:“木叔叔和辛阿姨呢?” “他们,出差。”他答。 我用手指轻轻滑过他细腻的唇,他在以几乎无法让人察觉到的幅度颤抖。遮在太阳前的薄云飘走了,我感觉到他在逐渐变化,一点点无限近似于透明,好像总有一天,从窗外晒进来的金色阳光会无声无息地把他带走。就像我梦里的唯一结局一样。 * “木梓说你精神不好。”无声地坐了一会儿,付之抿了口绿茶,用“这项条款我还需要做进一步了解”的口吻对我说。 她优雅淡然,有如一位名媛。 “没什么,”我说,“就是做梦。” 这不是我想回答的,却是我唯一能回答的,反正付之这两个月里告诉过我很多次,我是太累了。 她画过精致妆容的眼睛定定看我,像在诊断病症,而我不确定她只是想自行诊断,还是在等我再说些什么。 付之没有让我疑惑很久,只几个呼吸间就又开了口:“别总想太多了,你们文青就爱自寻烦恼。”她边说边握了握我的手,指尖寒凉,比店里的空调更能消暑,但语句却恢复了一贯的温暖和煦。此“一贯”只是对我和木梓而已,付之不总是温暖和煦的,甚至可以说只要不是对着我俩,她都冷得滴水成冰。而在我和木梓中,她对我更暖。 我也觉得我近来一身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伪文人酸臭味儿,怕是这两年闲书读得愈发量大,想得太多做的太少,纯属吃饱了没事儿干。不像付之,那是实打实的忙碌,能在我对面喝杯茶已经是她竭尽所能的陪伴了,这一小会儿里手机几乎没停歇过。 “先走了,”她高而极瘦,身形笔直,站在人面前会有压迫感,但同时也能让人信赖,“我随时都在。” 我看向窗外,她正大步走远,边走边扭头向我笑了笑。 付之的步伐像个男人,又大又稳,配上一张冷脸,让人不怎么敢挡她的路,她就是以这样的步伐走在一条几乎是逆天改命的路上。 付之当然不是位真名媛,相反,她生长于城市飞速发展中不经意间就被抛弃忘记的角落里。 她的父母同她家的破败房子是一样的,年轻时兴许有过什么用,但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掉了队。如今年纪老迈,千疮百孔修补无计,只得丑着怂着弱着……赖着,与这瞬息万变的繁华世界格格不入,让人一眼看去就情不自禁地皱眉头,想天上能掉下个拆迁队,赶紧扒得一点不剩,免得影响市容,再藏污纳垢得无端拉高犯罪率。 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也许是岁月必然褫夺心气,又也许是要维持这样丑怂弱赖的生活也并不轻松,付家就如一片丢满垃圾的臭水般死气沉沉。 但付之从还扎羊角辫的时候起就不安分,十几年间,她早已在一滩臭水里开出了朵铮铮的花。 只是做一根脊梁不比做个蜷身避雨的浪人,她总是十分忙碌,忙着学习,忙着工作,忙着思考她头脑里的艰深问题。 这些年她少有放松的时候,若说有,那必定是在我和木梓面前了。 只有我,能让她听听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说无关痛痒的闲话。 只有木梓,能让她早绷习惯了的铜皮铁骨松那么一时,安心地歇一歇。 而我却占去了木梓的一半。 鼻尖萦绕着一股子臭气,我不用四下乱找也知道,这是我身上的味道。 肮脏恶心透了。 水哗啦啦冲下来,冲不净我一身腥臊。 这几年因为我洗澡洗得勤,总被人说是洁癖。 我挺不解,我一个粗枝大叶的糙人,干着不讲究的烂事,因为嫌自己臭多浪费了些热水就成了洁癖。 我也无奈,怎么明明不是谁也不想做谁,偏偏就要成谁。 “行啦行啦斐然,你洗好久了,我有急事赶着洗,水让给我呗。” 我回过神来,见是隔壁屋的,浑身裸着的她站在两步外盯着浑身裸着的我,我脸一烧。也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话语里浓浓的不耐烦都被水汽蒸软了。 我急匆匆收了东西往出走,又被她叫住:“哎!你手流血呢!不疼啊?” 抬手一看,果然手指流了血,被水稀释后腰间腿侧一片粉红。 这样会把细菌吃进肚子里。 这样会让手指变得很难看。 这样会让人觉得没有教养。 …… 付之的面容又浮上心头。 心烦意乱的时候乱啃手指是我从小的臭毛病,这些年已经被付之掰得差不多了,只偶尔才会忍不住犯一犯。 我这连我妈下狠手抽嘴都没能让我改了的毛病,是何时开始与我渐行渐远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能想起跟付之讲电话时她会突然说“你再啃你的爪子我就给你剁了”,那种时候我都真得在咬手。 我一直觉得付之在我的身上留下了只眼睛,无论我在哪里她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我自己意识到以前她就能知道。 但这些年里我逐渐懂了,她留在我身上的是她的一颗心。 她体会我的一切情绪,洞悉我的所有思想。她关心我,守护我,如珠如宝。 这样的付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心里装了一个她熟悉万分的人呢?大概在连我自己都还没发觉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吧。 * “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他了……但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付之你告诉我,你喜欢他的感觉是怎样的……你看我这……是真喜欢他么?” 那年我刚刚察觉到木梓带给我的不同寻常的触动时,我不自禁就想问问付之,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问出口。 “有问题找付之”,于我而言是比“有困难找警察”还根深蒂固的条件反射。 我也不知是为什么,虽然付之只比我大了一岁,书读得不算多,世面更是没怎么见过,但我就是莫名坚信我可以把一切问题都抛给付之,而她绝对不会让我失望。 生平第一次把一句要对付之出口的话咽回肚子后,我才被自己惊得慌了神。 疯了吧! 对人家的男朋友心怀不轨还凑上前去求证? 任谁听了不会抽动嘴角感叹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活得久了真是什么样的神经病都能遇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