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 山林间,几百号人披麻戴孝,浩浩荡荡地走过。 人群中央,一口做工精巧的雕花檀木棺材格外显眼,两条雪白色绸带缠绕其上,两根粗壮的龙杆贯穿绸带。四个彪形大汉两千两后,将龙杆搭在肩上,缓缓向前走着。 几日前,杜长史大人之子杜弘理死于痨病,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 雨点纷落,砸在棺材上,发出声声闷响。 气氛肃穆,压抑得让人无法喘息。 婢女云织身穿丧服,小步跟在人群最后,紧张得不敢抬头。 走了许久,云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向前望了望。只见眼前人头涌动,不见边际。杜府上上下下的家眷和仆人,今日全都在这里了。 人群的最前方是面色凝重的杜大人和哭成泪人的杜夫人,他们没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刚过弱冠不出几年就死于疾病,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天。 几个道士咿咿呀呀地念着助人超度的经文,云织听不懂,只觉得这经文哀怨悲恸,引人心底发凉。 到达墓地,一众人站定。 云织难忍好奇,微踮起脚尖向墓地瞧去。 那座墓真是气派,巨大的雕花白玉石围成几人高的圆穹,圆穹后是一条绵延数米的长廊,长廊依旧由白玉制成。 整座墓洁白无瑕,虽美得耀眼,却又透着种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道长站在墓前,摆阵施法。 只听“嗖”的一声,几张符咒被抛向空中,道长双指置于唇上,默念几句,符咒竟并排凝于空中,一动不动。 云织看得目瞪口呆。 突然,道长从身后抽出一柄剑,猛地向符咒掷去,“唰唰唰”的几声后,符咒被剑贯柄没入。道长轻轻抬手,将剑收回手中。他口中念念有词地舞起剑来,顷刻间,林中风声乍起,树叶萧萧落下。 半晌,道长施法完毕,将剑收回身后,向杜大人颔首示意。 人群中突然传来响亮而悠长的一声:“起——” 四个彪形大汉抬起棺材,从墓的入口进入墓穴中。大汉身后跟着一群家奴,手中提着几口大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陪葬的金银财宝、书册、兵器等。家奴的后面是一对婢女,手中端着用作供品的美酒、瓜果和糕点。 云织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跟在这个队伍的最后面。 进入墓穴,气氛顿时阴冷起来,云织吓得不敢出声,紧紧地跟着前面的婢女,生怕掉队,还时不时紧张地向身后张望,就怕被小鬼跟上。 墓穴内部是按少爷生前卧房所建,其奢华程度绝不在卧房之下。 大汉将棺材置于墓穴中央的白玉石床之上,家奴将装满陪葬品的箱子整齐地放在棺材周围,婢女们依次将手中铜盘置于祭台上。 云织也小心翼翼地将盘子放在上面,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事毕,一行人向墓穴口走去。 远远地看着穴口的光亮,云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再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呆下去了,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吓得半死了。 眼看就要走出穴口,云织不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突然,身后仿佛闪过一道亮光,云织惊恐,猛地回头看去。 不料,那亮光太强,云织无法抵挡,一阵晕眩后,她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她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环顾周身,顿时惊醒——她仍在墓穴中,且穴口早已封闭。 想必是无人察觉她晕倒,以为墓里无人,便封了穴口。 也难怪,她走在队伍的最后,她晕倒,谁会察觉,加之家中婢女众多,少她一个,又有谁会知晓。 但是,她被困在这里了! 云织吃力地爬到墓穴口,用力地用手拍打石门,喊道:“外面有人吗?有人被困在这里了!”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一时间,云织被深深的绝望感吞噬——难道我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吗? 她不敢想下去,只得一边拼命地拍打石门,一边哭着叫喊。 “别叫了,没用的。”一个冷冷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来。 云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有鬼?! 她不敢往后看,僵着脊背停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那门是被道士下了咒的,你喊得再卖力,外面也听不到。”那声音继续说。 云织吓得不敢喘息,抖声问:“你是谁?” “你回头看看我便知。”那声音倒是悠闲自在。 云织细细辨听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她斗着胆子,回过身。 只见一个男子,一袭素衣,身形飘渺地立在她跟前。 她抬头,去看他的脸。 那张脸上,眉如墨画,目光清冷,薄唇微抿,肤如白玉。这张脸生得俊秀,却透着说不出的凉薄。 云织当然认识这人,他就是弘理少爷。 不,准确地说,是他的魂魄。 虽是鬼魂,但好歹是熟识之人,云织心中的恐惧减了许多。 云织起身,作揖行礼,怯声道:“少爷。” “我看你有些面熟。”弘理说。 “奴婢是夫人房里的婢女。”云织答道。 “难怪,”弘理说,“我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见过你。”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云织。” “名字哪来什么贵贱,”弘理说,“云织……名字很好听。” “谢少爷夸奖。” “你怎会在这里?” “奴婢方才不知怎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发现墓门已关闭……” “哦。”弘理淡淡地说。 “少爷,奴婢如何才能出去?”云织急切地问。 “这恐怕有些难,”弘理说,“一般大户人家的墓中财宝众多,为了防止盗墓,都会在墓门上贴上死咒,让盗墓贼不得近身。这种死咒一般人触碰不得,只有下咒的道士才能解开。” 云织的心凉了,颤抖着问:“您是说,奴婢无论如何都不得出去?” “除非,我家再有人过世,请道士解了符咒,打开墓门,你方得出去。” 云织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泪水涟涟,说:“奴婢恐怕是活不到那时了。” 说完,放声痛哭起来。 弘理先是不知所措,而后被她的哭声搅得烦乱,冷冷地说:“你别哭了,吵死了。” 云织拼命止住哭,断续地说:“奴婢……奴婢知错。” 弘理本无意责怪她,云织的道歉反而让他觉得有些歉疚。 “别傻坐在这儿了,坐在这儿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进去吧。” 弘理说完,伸手去拉她,不料手掌从她的手臂直直穿过,仿若无物。他苦笑,这才想起,自己已没了肉身,只剩魂魄。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咕噜”一声,在寂静的墓穴里显得格外刺耳。 云织突然止住哭,红着脸,窘迫地捂住肚子——原来是她的肚子在叫。 弘理轻笑了笑,说:“跟我进来,吃点东西吧。” 云织用手背抹了抹哭花了的脸,起身,跟着弘理走进墓穴的正堂。 正堂中央便是弘理的棺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素衣男子,那是弘理的肉身。他的身体上贴满了符咒,那是道士为使他肉身不腐为他施的咒。兴许是符咒缘故,棺材内的弘理只像是睡着了,脸色不像其他死尸那样铁青,反而是容光焕发。 云织胆怯地跟在弘理身后。 突然,弘理倏地化作一团白雾,四散开来,转而还原为人形,端坐在离云织不远处的棺材之上。 云织没见过这景象,吓得屏住呼吸。 “你不必怕我,”弘理说,“我又不会伤害你。” 弘理向祭台伸了伸手,顿时,一盘点心漂浮起来,他一个翻腕,瞬间,盘子飞到云织眼前。 云织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吃吧。”弘理说。 “奴婢不敢,”云织连连推辞,说,“这是给少爷祭祀用的吃食,奴婢怎敢……” “你见过死人吃东西吗?”弘理笑道,“这些食物放在这里也只会腐掉,还不如你帮我吃掉。” 云织还想推辞,奈何饥饿难忍,只好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她早就听说过,少爷的葬礼,方方面面都是极奢侈的,就连糕点师傅都是宫中请来的。 果然,这糕点入口即化,留得唇齿香甜。 云织又想从盘子取点心,抬头看了看弘理的脸色,又把手缩回去。 “吃吧,”弘理说,“这祭台上的食物都归你了。” 没过多久,一盘食物被云织一扫而光。 填饱肚子,云织沮丧的心情缓解了些,但她又清楚地知道,那些食物怎么可能够她吃一辈子呢,过些日子,食物吃尽,她还是要饿死的。 “你还想吃什么吗?”弘理问。 云织摇头,又吞了吞口水,小心地说:“我有些口渴。” 这倒让弘理犯了难,那祭台上美食美酒众多,可唯独没有水,也难怪,谁会用水作祭品呢。 弘理面露难色,说:“要不你喝点酒?”说着抬起手,一个酒壶飞到她的面前。 云织迟疑片刻,拿起酒壶,打开盖子,抿了一口。 是桂花酒。 醇厚的酒香混着桂花的清甜在齿间氤氲开来,回味无穷。 这时,弘理起身,走到装着陪葬品的箱子旁,打开其中一口,拿出一件衣服来,丢到云织面前,说:“把你身上的丧服脱掉,换上它。” 云织接过衣服,那是一件颜色艳丽的提花彩缎大袖衫。 云织连忙推辞道:“这是尊贵女子才可穿的衣服,奴婢怎敢僭越。” “穿上,”弘理正色道,“在我面前,穿着给我出丧的丧服,你觉得我看了会很高兴吗?” “奴婢知错,奴婢换上便是。”云织连忙说。 云织拿着衣服,迟疑了一下,神色有些为难。 弘理看出她的心思,背过身,说:“你尽管换,我不看便是。” 过了半晌,云织说:“奴婢换好了。” 弘理转身,看着她。 云织身材娇小,眉目清秀,那艳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没有半点妖娆,反而透出温婉可人。 云织微低着头,捏了捏裙摆,脸颊绯红,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被弘理的注视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