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林的意外不仅令冼骏有所触动,也令金冠的员工代表有所收敛。第二天冼骏到达先锐大厦时,发现接连数日堵门上访的金冠员工销声匿迹了。 但这不代表对方会就此罢休,必须在他们卷土重来之前拿出一个可行方案。 自进入关闭程序以来,会议室里的人员从没有今天这样覆盖全面过。不仅项目成员、先锐和金冠的高层,连之前没有发言权的金冠普通级别的人事专员都参与了会议,并且冼骏认真听取了同样处于被裁员之列的他们的想法。 然而在场人员都很清楚,这次会议不是讨论会,遣散方案的基调掌握在冼骏一人手中。 “之前确定的赔偿标准不能更改,尤其在出了李树林事件之后。”冼骏说:“如果先锐在这个节点上做出让步,就会让外界认为先锐是理亏的一方,是没有自身立场的,是可以被讨价还价的。” 几个高层对视一眼,道理自然人人明白,但在重重压力之前,仍然站定脚跟不退让,他们自问是没这个担当的。 “在此基础上,关于遣散方案的细节,的确有可以再完善的地方。” 冼骏提出了方向性的意见,第一是广泛听取员工的诉求,开放更便捷更平等的沟通途径,二是照顾员工对金冠的感情,例如部分人员可以安排至集团内部其它分公司工作,以及承诺金冠重新开业后将优先雇用老员工,三是赔偿方案可以不要一刀切,适度向特殊、困难群体倾斜。 他只提出了几点笼统的想法,但清楚表明了态度——不再如之前那么强硬,而是在不挪移底线的原则上,更圆融、更人性化地解决问题。 几名高层的神色都轻松下来,他们真怕这位初出茅庐的少爷死硬到底,现在他先一步提出缓和的解决方案,下面人的可操作余地就宽泛多了。 职场人无论地位高低,最喜欢这样的领导:遇到麻烦他担着,放开手脚让你做。 今天的冼骏,有一点这样的意思了。 冼骏也感觉到了不同。会议内容无疑是繁杂的,但是过程反而更顺利,那些高层不像之前说一句藏三句,今天有点进步,对半分了吧。 就像冼董事长对他的态度。 昨夜回家后,他打了通越洋电话。拨号之前,他已经做好迎接腥风血雨的准备,不料冼父听完他的应对,只说了一个字,“好。” 冼骏竟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记忆里似乎很久没得到过他的肯定了。忽然有种渴望,想听听爸爸的意见。 “后续的事情,我想……” 冼父打断他,“你全权处理吧。” 仍旧没耐心听完他的话,仍旧惜字如金,但冼骏却从他仍旧平板的语气里,听出一丝罕见的信任来。 挂了电话,他竟觉得这一天也算不上那么糟糕了。 大概因为最糟糕的时候,还有个人肯向他伸出双手。 虽然她可能已经睡了,还是忍不住给她发了信息,但她没有回复。 会议室里的冼骏又看一眼手机,已经过去8个多小时了,仍旧没有她的回复。 冼骏不知道,此时的陈惜也正在看他昨夜的那条信息。 郑家宜上午回学校考试,陈惜就待在郑母病房里,等她睡着以后,拿出手机翻看昨夜的信息。 冼骏最后一条信息是:[还没睡啊?又失眠吗?还是头痛?]后面跟着一个担心的表情。 普通的关心,乍看上去没什么,但联系到之前他也说过类似[睡着了?]这样的话,就显得微妙了。 以前的那些晚上,郭非同也会问她“睡了吗”,但又总闹着要她再多聊一会,她就一边画画一边开着免提,也有一聊到天明的时光。 现在想起,仍觉历历在目。 中午郑家宜垂头丧气地回来,一看便知考试不尽人意。陈惜知她尽力了,这样的时候,她还没有倒下已算十分难得了。 照料郑母吃过午饭,陈惜让郑家宜陪她出去吃饭,本意是想带她吃顿好的,她不肯,就去了医院旁边的便利店。 便利店里有自选套餐,郑家宜没选,只拿一份预包装的盒饭。这盒饭陈惜最熟悉,美时的。 一人一盒,付款后店员帮忙用微波炉叮一下,两人挤在靠墙的长桌一端,有点惨兮兮。 但郑家宜一脸满足。 一到饭点,这条长桌总是挤的,都是陪护的家属,带着细微的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似的味道。吃套餐盒饭的都属经济条件好的,肉包米粥也勉强算顿餐饭,还有的人是就着免费的开水啃冷馒头。 郑家宜不让陈惜多花钱,说学校午餐就是这个盒饭,吃习惯了。 美时能给学校配餐,陈惜有点小小的骄傲。“你们同学喜欢吗?” “都说比以前好。肉给的多,加了个荤菜,价钱还没有变,多实惠啊。”郑家宜夹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我有时候吃不完,还能把荤菜剩下来给我妈带回去。” 陈惜听得辛酸。 国人怕得病,一病垮全家。 吃完饭回去,意外遇到了冼骏。他站在病房外,显然在等陈惜。 “有事?”陈惜示意郑家宜回病房,和冼骏到走廊。 冼骏说他来看看李树林的情况,顺便找她说点事——他还真能找点事出来说。 “他怎么样了?” “医生说比较乐观,上午醒了一小会。”冼骏说他派一名女员工专门陪同李树林的老伴,还说他想把郑家的事接手过来。 “就是这个事?”陈惜说没必要,“我已经交过了,这个也没什么好抢的。” 冼骏给她分析后续治疗、护理的费用,以及将来郑家宜的学费,“这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而且没有上限,你现在也……”他及时地把“没有经济来源”吞了回去,“我计划在先锐建立一个互助基金,将来的任何费用都可以用这个基金支付,一样能帮助她们,你也不会有很重的负担。” 本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她却坚定地回绝了,“我有足够的积蓄,目前来说,负担她们的医疗和生活没有问题的。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接手,那个时候我会同你联系。” 既是说,现阶段不需要你的插手。 这倒出乎冼骏意料了,他随口问了句,“你付和我付有什么区别吗?” 陈惜反常地沉默了。她垂下头,望着身前一小块地面,足足有半分钟没有开口。 又来了。冼骏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她突然开口。 “有的。”她轻声说:“有区别。” “什么区别?” 她偏过头,目光在紧闭的病房门上定格了几秒,终究没有回答。但冼骏瞥见了她的眼神,短短一瞥中,他似乎看见浓浓的愧疚,像在说“我欠她们的”。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最终决定不再追问。 他跟着陈惜回了病房,看出她情绪低落,并没提刚才的问题,只说晚上送她回家。不料等他从ICU回来,郑家宜说陈惜让替她道个歉,有事先离开了。 不要紧,那明天见好了。 第二天他照例到医院点卯,跟陈惜解释,“李树林今天从ICU转普通病房了,我过来看看。” 陈惜:你总是有理由。 见她拎起包,冼骏说:“正好我也走,送你。” 陈惜边走边说:“冼先生,谢谢你,我已经约到出租车。” 呵,从“冼骏”降级成“冼先生”了。 “我是不是说错话得罪了你?如果有的话,你不妨直言。”一个俊朗的男人做出诚恳道歉的样子是相当有魅力的,冼骏应该十分清楚这一点。 可惜陈惜不为所动,“没有的,只是我不应该总是麻烦您。” 呵呵,从“你”到“您”,又降一级。 两人在医院门口的僵持只维持了两句话的时间,就被冼骏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他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渐渐沉下去。 陈惜趁机道别,不料被冼骏伸手拦住。 “我多带个人过去没问题吧?”他对着手机问。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她不悦地说。做谁的女伴这种事,她一点也不热衷。 冼骏看出了她的心思,向手机说:“你刚才说短信怎么了?”说完按下免提。 话筒传出曾一健的声音,少有的严肃,“我说,你提供的所谓郑风发出的三条可疑短信,根本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