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以后,陈惜再没来过美时。 那场事故的经过是她听董小娴转述的。 安监局的通报说,厂区里的污水集水池盖板严重腐蚀,承受不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陈自立和郭非同站立上去后,盖板断裂,导致两人落入池中,窒息身亡。这是一场因设备隐患和管理疏漏导致的生产事故。 陈惜想不明白的是,一正一副两个总经理,为什么要在下班后去查看集水池呢? 没有目击者,监控也损坏了,没人知道事发时真正的情景。 她在大门外徘徊来去,手心里一层一层地冒冷汗,望而却步。 正徒劳地做心理建设,一辆电动车哒哒哒停在她身前,女骑手拉下围巾,“惜惜,你来临幸我啦!” 一见到生机勃勃的舒焕,陈惜忽然就不冒汗了。 舒焕同陈惜一样从小学绘画,但没学出大名堂,念了个三本,毕业后看舒有祥的面子进了美时做设计师,整天跟盒饭包装打交道,却也乐在其中。 陈惜打量着她,几天没见,脱胎换骨。大波浪卷发拉直了,规规矩矩地披在肩上,阿拉伯大衣换成妈妈辈流行的土黄色毛呢大衣,扣子系到脖子那种,浓郁沙威玛变清汤挂面。 陈惜只有一个想法,“你交新男友了?” 舒焕兴高采烈,“你也认识哒,就唱K时被我K那个!” 陈惜很快想起那个白净的大男孩,看不出居然是这么古板的人。 幸好清汤挂面本质没变,舒焕豪爽地一拍后座,“上来!朕带爱妃兜风!” 陈惜爬上后座,搂着舒焕的腰,小电动哒哒哒进了门。 “你来谈收购的?”舒焕刚才是开玩笑,她知道陈惜避美时如蛇蝎,没有重要的事不会过来。 “我是来签协议的。”陈惜顿了顿,“先锐今天来谈判吗?” “这你都不知道?还股东呢!”舒焕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全厂都吵吵好几天了,听说先锐的少爷有名的刻薄小气,最擅长全体解散。” 陈惜抿抿嘴。刻薄小气的冼少爷亲自用座驾送你回家,你知道么? 到办公楼门口,舒焕单脚撑地,用自以为委婉的口气说:“你能上谈判桌吗?跟那位少爷表达表达底层劳苦大众的心声?” 陈惜说:“我听说先锐的收购团队里没有那位少爷。” 舒焕脚一蹬地,小电动哒哒哒跑去打卡了。 陈惜笑了笑,上楼来到副总办公室,董小娴的秘书说高层都在大会议室跟先锐开会,请她稍等。陈惜不赶时间,但看看左右,敞开式的办公间无处可坐,秘书意会,领她到一间独立办公室外。 陈惜抬头,忽地驻足。 金属灰的门牌在阴影里沉默无声:“总经理室”。 整个美时,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爸爸的办公室。 里头有专为她设的书桌,从未料过,有一天,她过门却再不能入。 她背转身,指指最尽头的小会议室,“那里行吗?” 小会议室位于转角,站在窗前,陈惜一眼就看到下方厂区角落的集水池,手里的杯子一晃,茶水洒了出来。 她猛地拉开门,几乎是仓皇地逃回敞开式办公间,对秘书说:“我……我随便找个座位就好。” 会议十分漫长,将近中午,她终于听到大会议室方向传来的谈话声,由远及近,透过玻璃门,她看到郭振兴和董小娴走在最前,不时笑容满面地回头,与稍后的……冼骏? 他怎会亲自参与谈判?难道今天是决赛轮? 冼骏没看到她,到停车场与郭振兴和董小娴道别,正要吩咐司机开车时,余光一瞥,突然说:“等一下。” 抬手按下车窗,降了一半,又改主意推门下车。 司机和秘书相视一眼,不明所以。 陈惜拎着一个大大的硬纸袋,从美时几个高层后面绕过来,“冼总,不好意思耽误您一点时间,我想表达一下谢意。” “哦?”冼骏程式化地笑了一下,“是因私还是因公呀?” 这句不软不硬的话一出口,陈惜的立场就微妙了。冼骏似乎已猜到她想说什么,抢先截胡了她的交情牌。 美时几名高层面面相觑。 “是为我自己,也是为所有人。”陈惜泰然自若地微笑,“先锐愿意接手美时,美时很幸运,员工也很幸运。” 冼骏双手插在西装口袋,审视她的片刻,已悄无声息地切换至谈判模式。“接受你的谢意是否意味着必须接受你的诉求?如果我不为所动,你是否会拒绝转让股份?要知道,你的股份占比不到三分之一,没有你的支持,先锐一样可以控股美时。” 他在强硬地表达,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郭振兴的脸色十分难看,董小娴也紧张,他们方才已经和先锐谈妥,陈惜什么都不懂,是来搅局吗? 陈惜在重重敌意与怀疑的目光里,仍旧淡定地说完自己的话,“我的谢意和股份无关,那是两码事。美时如今境况不佳,我很感谢冼总雪中送炭。这片工厂很快会成为先锐的一份子,我知道冼总对自家旗下的食品都很了解,所以借花献佛,冒昧请您品尝未来一份子的味道。” 她把纸袋递给冼骏,微笑道:“美时不标新立异,只做家常味。” 冼骏出乎预料,见多了谈判桌上的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她分明立场鲜明却又如此柔软的做法,倒让他一身武艺无处施展了。 他不得不接过纸袋,无论是砒.霜还是糖霜都没法拒绝了。 “礼物和收购无关,那是两码事。”他借用她的话标明底线,“先锐的决定不会改变。” 郭振兴和董小娴长出了口气。 冼骏上车,驶离工厂后,才想起看一看纸袋里的东西,原来是美时生产的盒饭。 但他从不吃盒饭的。 “老赵。” 司机答应一声,冼骏却没下文了。 司机看后视镜,“冼总,什么事?” “没事。”他本想把盒饭给老赵的,忽然又不想给了,看看时间已经错过饭点,不如尝尝她安利的“家常味”。 然而他没能吃上这顿午饭,回到先锐总部时,遇上意外一幕。 20多人身着金冠统一的工服,在入口处拉出一面硕大的横幅,“先锐金冠,还我血汗!”虽不声不响但来势汹汹。 保安全数上阵,面向金冠员工围成半圆,将他们圈在一定区域之内,用身体阻隔外界打探的目光。 尽管如此,金冠员工已经挡住大半入口,前门无法通行,几名客户模样的访客被引领绕行后门,他们边走边偷偷打量这群加起来年龄超过800岁的上访者。 金冠员工保持着沉默,只向每一个关注或拍照的路人展示横幅。 他们并不知道,从不远处驶过的黑色轿车里,坐着的正是能够决定他们未来的冼副总。 冼骏大为光火,“中国式群访吗?以为把事情闹大先锐就会让步?告诉他们,谁想多拿一分,不!可!能!要签就依先锐的签,不想签的,要仲裁仲裁,要上法院上法院,先锐奉陪到底!” 从他的角度,谈判需要磨合是肯定的,但没料到会发生群体性事件。在金冠给出的补偿条件相当优厚的情况下,下面的员工依然不依不饶,这就是无理取闹、得寸进尺了。他从来也不是个圆融忍让的人,立刻就让司机停车。 秘书急忙拦住,“冼总,您一下车,场面就不好控制了!”连声让司机直接开到地下车库。 冼骏刚才是一时冲动,被秘书一劝,就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他强压下火气,吩咐秘书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项目负责人、金冠高层、人事部等各方很快到齐,然而劳资双方的期望值差距太远,基本没有谈拢的可能。 楼下的金冠员工保持了和总部同步的作息,冼骏下班时,他们已经撤了。秘书从冰箱拿出盒饭,“冼总,这个您要带走吗?” 冼骏随手接过盒饭,心事重重地出了门。 刚到家,就收到风控部的舆情监测邮件,金冠与先锐的劳资纠纷报道被标红显示。内容虽没有诋毁先锐,但记者的态度隐讳地倾向于劳方,暗指先锐违法违规,践踏员工。 冼骏火冒三丈,即刻召开视频会议。 “这个记者没有对先锐进行过采访,没有和资方人员进行过接触,单单凭几个员工单方面的言论,断章取义,发表不实报道,先锐是可以走法律程序的!发律师函要求立刻撤下报道并公开道歉!” 项目负责人说:“冼总,法律程序是不是缓一缓,建议先和对方沟……” “现在立刻马上!等你沟通完就消息满天飞了!”冼骏烦躁地扯下耳机。 冼董事长正在外出差,下午的上访他应该还不知道,但网上新闻一出来,冼骏几乎可以逼真地想见父亲那张带着蔑视和失望的面孔。 关上视频,他才觉出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走到玄关拿车钥匙时,看见进门时顺手放在玄关柜上的纸袋。 他盯着纸袋看了一会,把车钥匙扔回原处,打开来。 里面装着两饭一粥,都用厚实的塑料袋包裹两层,以防洒漏,解开塑料袋,盒盖上贴着便利贴,细心地标示了加热方法以及食用期限。 “用餐愉快”,后面画了个微笑的短发女孩。 这焦头烂额的时刻,没什么比一张笑脸更令人心情舒畅的了,哪怕只是个简笔画。 盒饭算不上美味,但熨帖、平实,就像某个人给他的感觉。 法律部将拟好的律师函发来请他过目,冼骏已经冷静下来,给项目负责人打电话,“依你的建议,先礼后兵吧。” 消息传播极快,短短几分钟各财经网站、公众号已迅速转发这条新闻,拦是拦不住了,那么兵来将挡吧。 这时候,反而不焦躁了。 他轻松地靠在沙发上,给陈惜拨电话。 破天荒地,头一次担心一个女人会拒接他的电话:上午的态度不够好,她不会心有芥蒂吧? 铃声空旷而冗长,一声…… 两声…… 随着铃声一声声落空,他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怎么不接呢?生气了? 他意兴阑珊,正要挂机,铃声突然中断。 “喂……” 陌生的、迟疑的、吞吞吐吐的声音。 他看一眼手机,没错,是陈惜的号码。 冼骏腾地坐直了,“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