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榻上躺了两日,沈筠觉得精神略好了些,萧琮便扶着她下床在屋中走了一圈,她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笑道:“陛下怎么整日在这里伺候病人,都不用上朝议事吗?若被卢太傅知道了,又要骂我红颜祸水了。”
萧琮皱了皱眉道:“之前宫变的时候,卢太傅不肯拟写让箫玚平叛的诏书,被他们...鸩杀了。”
沈筠“哦”了一声,就听萧琮继续说道:“不仅是他,先皇驾崩那日,在他身边侍疾的内侍,医女,医官,包括陈景行和徐渊,都被他们鸩杀了。”
沈筠闻言,观他神色有些凝重,便故意走到书橱前,摩挲着架子上那瓶见了底的葡萄酒道:“这个怎么还在这儿,还能喝吗?”
萧琮笑道:“恐怕不行了吧,你若想喝,让艾尼尔给你弄些来就好。”
沈筠笑道:“别,妾还想多活两年呢,”见萧琮的笑容凝滞在唇边,便又不经意地笑笑:“虽然确实也没有两年好活了,但多一日便算赚一日吧。”
萧琮见她豁达,不再说什么。
沈筠环顾了一下整间屋子,道:“此处陈设跟竹舍的确一模一样,只是...”沈筠走到一个半人高的箱笼前道:“这里不是应该放我的妆奁吗?怎么放个...这是箱子还是柜子?”
萧琮笑道:“这就是你的妆奁啊。”
沈筠闻言,瞪大了眼睛:“这...这...”
“不是卿卿自己说的吗?要把我送你的好东西都放进妆奁中,若是位置不够了,就要换个大些的,我想着你那么喜欢攒东西,索性叫他们一次就弄个足够大的,可如今看来,还是小了。”
一边说,一边打开给她看,确实已经每一层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萧琮看她十分无语的样子,扶着她走到熏笼旁坐下,握住她的手道:“这些东西,你喜欢的就留着,不喜欢的就赏人,只是,不要再往里面放白绫了。”
沈筠闻言一笑,继而倚在他怀中,闭着眼不说话,萧琮以为她累了,正要劝她回榻上睡,她却突然抬起头问:“对了,你说到艾尼尔,我正好有个事想问你。灵犀他们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有个孩子。”
萧琮闻言叹了口气,便按着灵犀的说法,将事情的始末说与沈筠听了。
原来她嫁到回鹘之后,刚开始玩心大,不想要孩子,艾尼瓦尔也就随着她,两个人过了好几年神仙眷侣的日子,后来看着身边的人都有子女承欢膝下了,这才想着弄个孩子玩玩儿,停了避子汤。
沈筠听到此处,忽地坐直了身子,“避子汤?她怎么那么糊涂,那个东西也是能乱吃的?”
萧琮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她吃的那种,与你之前吃的药理不同,对身体妨害并不大,她调理了一段日子,便顺利怀上了孩子。”
萧琮看她眼中疑惑更盛,便接着说道:“就是先帝驾崩的那一年,她怀孕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却被艾尼尔的兄弟给害了,个中原因,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她在那个时候被害,自己差点丢了性命,于子嗣上也再无希望。因此心灰意冷,便修书给我,我一怒之下便派人去把她接了回来,将从前的东宫赐给她做公主府,谁知不久之后,艾尼尔就自己放弃了王位的继承权,追过来陪她在京都定居了。”
沈筠听他说完,不由得一阵唏嘘,忽然又想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身子对萧琮道:“对了陛下,妾还有一事,一直忘了告诉你。”
萧琮见她表情严肃,心中莫名地紧张起来。
此时殿外的高启年忽然进来踟蹰着禀报道:“陛下,有守卫来报说,宫外有一对...呃...一个男子,领着个小孩,说要进来寻孩子的母亲。还说...还说要寻的就是前两日随永乐公主来的那个...婢女。”
沈筠闻言面露喜色,忙道:“他们是来寻我的,快让他们进来吧。”
回头却见萧琮面沉似水,双拳紧握,知道他有所误会,刚想解释,萧琮已经推开她站了起来,沈筠心头忽然生出些感伤,幽幽说道:“陛下,这些年妾不在,你也没少另结新欢吧,陛下现在可知道我的心情了吗?”
萧琮原本在盛怒之中,可听了她这句话,顿时心虚,也就没了脾气,只气鼓鼓地坐到熏笼另一边,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沈筠心中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你一会儿见到人就明白了。
不多时,闻安便亲自领着来人到了殿外,高启年一见那孩子,差点没笑出声,掩着口进来对萧琮道:“陛下,他们来啦。”
萧琮见他态度奇怪,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有个清瘦男子,牵着个小孩,从外殿转了进来,那小孩一见沈筠,便撒开男子的手,飞奔过来扑到她怀中,大声唤着:“娘亲,娘亲。”
萧琮一见那个孩子,便怔住了,缓缓走到他面前,扳过他小小的身子,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喃喃道:“这孩子...这孩子...”
沈筠搂着思君,在他耳边轻声道:“思君,这就是你父亲。”
思君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便红着小脸,便迟疑着伸出一双小手拉住萧琮的手,羞涩地道:“父亲,思君终于见到您了。”
当天夜里,沈筠便把她如何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如何在投水后,被商船救起,并一路得到船中一位郎中照顾,又如何在他的帮助下来到姑苏顺利产子,却也因生产时伤了元气一直卧病,无法回来与他相见等等事项都叙述了一遍。
听得萧琮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断哽咽道:“卿卿,是我对不住你。”
沈筠却只是反握住他的手云淡风轻地道:“今生得遇郎君,已觉幸甚,历此种种,妾不怨,亦不悔。”
萧琮闻言,将她揽入怀中,沉默良久。
到了第二日,萧琮便领着小思君到皇后和后宫几个主位嫔妃面前溜了一圈,神情之中不乏得意之色。穆贤妃虽因沈筠受了辱,但碍于萧琮对她的态度,也只得敷衍着思君,慧昭容则对他十分亲切,赵悦见了他,更是喜欢得紧,当即就唤了萧笠来,让他好好领着弟弟玩耍。
然而彼时静宜和刘氏坐在一处,看着不远处萧琮聊发少年狂般领着萧笠和思君玩闹作一团,面面相觑。此前她们绝口不提那时箫玚对沈筠的作为,也严重警告了梁氏,让她不要乱说话,因此除了当时在殿中的几人,并没有人怀疑沈筠的说辞,可她们心中,刚开始多少还是起了点疑虑的,毕竟在那之前,沈筠对自己有孕的事只字未提。
刘氏道:“殿下,这孩子...”
静宜沉吟片刻,摆了摆手道:“卿卿应当不会欺瞒陛下。”
刘氏犹豫许久,还是吞吞吐吐道:“殿下,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人,卿卿或许不会欺瞒陛下,但若是...萧策之母呢?”
静宜垂眸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坚定,字字铿锵:“不会,本宫信她。”
刘氏见状,便也郑重点头道:“妾省得了。”言毕,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着问:“那要不要,再去提醒一下梁才人...”
静宜闻言,叹息着点了点头。
思君入宫,自然是要跟着沈筠住的,至于陆伯言,却因沈筠的身体一直是他在照管,一时丢不开手,所以也同住在蒹葭殿的偏殿中,萧琮每日来时听着自己的儿子叫别人爹爹,心中虽很是别扭,但考虑宫中虽有御医,却再没有如陈景行般可以妙手回春的人才。只有这个陆伯言,还能勉勉强强帮沈筠维持着,况且他毕竟曾在沈筠最危难时施以援手,自己作为她的夫君,当然要尽力报答,就更不好再说什么了。
幸而小思君在萧琮面前只是刚开始时显得有些腼腆,后来渐渐放得开了,他们父子之间便也其乐融融,然而他毕竟是小儿郎,每到夜里,仍只要陆伯言哄睡,萧琮为此异常烦恼,对陆伯言的态度就更加微妙,灵犀倒是不怕他恼,直言他就是嫉妒,每每令他觉得颜面无存。
这日沈筠趁房中无人,对萧琮道:“你不要太心急,孩子是最聪明的,谁是真心爱护他,日子久了他自己就知道了。你也不想想,陆兄陪伴了他多少时日,你才陪他多少时日,他若真撇下陆兄只来抱你的大腿,我倒要怀疑这孩子品性有问题了。”
萧琮哭笑不得:“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抱亲爹的大腿怎么就成人品问题了。还有,看看你们给他取的什么乳名,彘儿,朕的儿子,就这么被你们当个小猪仔儿养着?”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亲爹干爹,不过是跟谁在一起日子久些就跟谁亲近些而已,至于乳名的问题,早就跟你说过了啊,小孩子名字贱好养活。是你自己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萧琮气结:“好吧,光是名字贱倒也罢了,我这几日问他都读过些什么书,他却跟我说什么黄帝内经、汤头歌诀、药性赋,最拿得上台面的也就一本诗三百,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卿卿,笠儿才三岁上你就开始教他史策政论了,怎么轮到自己的亲儿子,却这般惫懒。”
沈筠奇道:“陛下可真是爱说笑,你无嫡子,当时只冬至一个长子,我当然要按承继君位的标准来教他,至于彘儿,能识文断字就行了呗,将来当个纨绔子弟不好吗?”
萧琮循循善诱道:“你就没想过,我将来有可能把帝位交到思君手中吗?”
什么彘儿,他才不要叫他这个乳名。
沈筠听了,斩钉截铁地道:“没想过,我劝陛下也不要想这个,冬至挺好的,昨日来请安时,我观他小小年纪已现仁君风范,陛下若也属意他,便早立太子,早安人心吧,别把我的彘儿往火坑里推。”
萧琮被她气得笑了:“罢,罢,别人争着抢着要的,你反倒避如蛇蝎,果然如灵犀所言,生得清奇。”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笠儿是长子,一直懂事能干,我本来也觉得他很不错,但现在有了思君,我就...他毕竟是我们两个的孩儿啊。”
沈筠闻言敛了笑意,冷冷道:“陛下是觉得,我们当年被箫玚祸害得还不够吗。”
萧琮闻言心惊,沉默许久才道:“诚如卿卿所言,这事是我太任性了,差一点重蹈了先皇的覆辙。我也知道,这太子,早立有早立的好处,至少可以避免有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只是出于私心,我不想进行的太早罢了。你也知道,我是深受其害,所以舍不得早早把笠儿也放到那个众矢之的的位置上去,受我当年受过的苦。”
沈筠走到他身边坐下,双手环抱着他,将头靠在他胸膛,喃喃道,“承泽,往事已矣,就随它去吧,至于孩子们,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决定不了他们将来如何,能做的,就只有先教会他们如何坦坦荡荡做人,行事无愧于心而已。卢太傅能教出陛下这样的端方君子,陛下教出的孩子,也不会差的。”
萧琮轻轻一笑,捏着她的脸道:“别人夸我,都用些什么英明神武之类的词,唯独卿卿,总说我是君子。”
沈筠望着他,眼中星辰闪烁:“他们夸你,叫奉承。卿卿夸你,叫爱慕。”
萧琮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伸手抚住她的脸道:“不过,你从前不是从来不掺和国事吗?怎么如今肯跟我说这些?”
沈筠伸手反握住他的手道:“这些事,是国事,也是家事,我从前不过觉得,你自有你的妻,许多事情轮不到我来置喙,可如今却想明白了,你以夫妻之情待我,我虽死不能与你同穴,却也应当,尽尽妻子该尽的义。”
萧琮闻言一愣,继而笑着叹道:“怪不得,前两日把魏诲也拎到殿前骂了一顿。”
沈筠哂笑一声道:“他不该骂吗?从我一回来就开始叽叽歪歪,整日跑到你面前哭天抢地,说我是祸水,还让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你为了躲他都要绕道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他是御史中丞,本就该行谏议之责。”
“他那是行谏议之责?他那是沽名钓誉,北境伪朝余孽虎视眈眈,南疆蝗灾肆虐饿殍遍野,他怎么不谏议谏议?反倒只顾盯着别人家的后院。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所以你就让子詹把人家拎到殿前,还假意要赐他鸩酒,吓得他尿了裤子?”
“他那种人,也就是欺负你老实,唾沫星子都溅到脸上了,也还是一样的好脾气,结果他们呢,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动不动就以死相挟,这跟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就要看看啊,他是不是真那么硬气。”
“然后等到吓得人家尿了裤子,还轻飘飘地赏别人一句:怕死还当什么谏臣。”萧琮忆起闻安给他形容她那时的神情,更是觉得哭笑不得。
沈筠不以为意地道:“可结果不是很好吗?他们再没脸拿这些事来烦你了。”
“你呀......”萧琮说着,又伸手将她的脸捏了捏。
他们在殿中说得热闹,却不知穆贤妃在殿外听得心惊,她本来见萧琮对沈筠如此看重,想着忍辱负重,来结交她一下也未为不可,却意外听到这样一番对话,心道好个辰妃,哪里似传闻中那样与世无争,这回宫才几天啊,三两下料理了反对她的言官不说,如今几句话便撺掇得陛下把太子的人选都定好了,那自己的儿子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凭什么?那赵悦的父亲是大司马,自己的祖父还是大司徒呢,再说晋安君萧笠,虽是长子,却非嫡子,也未见得比她的萧梁高贵多少,怎么就不能争一争那个位置。因此对沈筠又妒又恨,心中也开始盘算着,怎么除掉这个眼中钉。
却说这日,萧琮散了朝来到蒹葭殿时已是午后,走到中庭却见艾尼瓦尔正带着萧策在扎纸鸢,陆伯言则独自坐在廊下喝茶,他算了算时辰。料想沈筠正在午睡,便走到萧策面前抱了抱他,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也到廊下喝茶。
陆伯言见他来了,只略躬了躬身,道:“参见陛下”,又倒了杯茶递与他,便不再多言了。
倒是萧琮觉得万分尴尬,喝了一巡茶,便清了清嗓子道:“陆先生,辰妃的病...如何了?”
陆伯言原本在闭目养神,此时翻起起眼睛看了他一下,从唇间挤出十二个字:“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时日无多。”
萧琮心中其实对沈筠的病情也是有些数的,只是他被人哄惯了,陆伯言这样直白,让他觉得噎得慌。因而沉下脸道:“先生是对朕有什么成见吗?说话这样不留情面。”
陆伯言睁开眼盯着他幽幽道:“陆某觉得,陛下配不上阿筠。”
萧琮闻言皱眉,脸上已现怒色:“愿闻其详。”
陆伯言盯着他的眼睛道:“阿筠为陛下倾尽所有,陛下为阿筠做过什么呢?”
萧琮闻言,面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怔忡不能言。
陆伯言见状,又把眼睛闭上道:“陆某看过阿筠之前的脉案药方了,虽对陈御医的回春之术自叹不如,却愿意勉力一试,保阿筠二三年间性命无虞,希望陛下...不要再辜负她的的一片深情。”
萧琮握紧拢在袖中的双手,道:“陆先生为何如此。是不是...”
陆伯言闻言又睁开眼盯着萧琮看了半晌,才幽幽道:“陆某结发之妻,已亲手深埋黄土之下,念及当初不顾发妻病弱,只知追名逐利,懊悔不已...如今陛下不用对着明月空寄相思,何其有幸。然而你明知二三年的时光不过弹指一瞬,却还不知珍惜,反倒时时纠结陆某是何居心,真是...不知所谓。故而陆某替阿筠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