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红与罗嫲嫲打完嘴官司回里屋时,素容已接过梳篦,在帮姑娘梳拢头发。
往日姑娘总是善以为宝,教导汀兰苑下人“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处事道理,故而椒红回来时已然做好了被申斥一顿的准备。却是未料到当她双手忸怩着交在身前,挪步到镜台前时,竟看到姑娘透过铜镜朝她笑。
椒红不由得怔了下。她家姑娘眸若清泉,唇似樱珠,笑起来那弯清泉便好似月牙儿,樱珠也如同盛开了一般,趁得天地恍若失色。这还是打她入汀兰苑以来,姑娘头一回特特的冲她笑这么甜。
所以,这是不准备诘责她了?
愣了须臾,椒红额间愁云散开,也跟着咧嘴笑笑。又巴巴凑到姑娘身后,挤兑素容道:“还是我来给姑娘梳吧,素容的心灵手巧都使在了做菜上。”说罢,见姑娘并没反对的意思,便直接夺下了素容手里的桃木梳,上手摆弄起来。
无端被推到一边儿的素容,佯嗔着皱眉拍了椒红一下,便笑着走开去整理床铺了。
透过铜镜看着两个丫鬟打闹的温梓童,唇边的笑意是一直没淡下。这两个丫鬟性子虽天差地别,却没因这些就疏离,相反倒好似找着互补一般,相处的格外融洽。且二人各有所长,一个善掌勺,一个善梳妆。
尤记得府里掌事嬷嬷在各房挑选大丫鬟着重训教时,其它几房姑娘都嘱着自家丫鬟专注学梳妆、配衣等。可温梓童却对素容千叮咛万嘱咐,去了什么都可以学不好,但烹炙之计一定不可怠学,要学好学精学出花儿来!
素容果然也不负所望,带着煎、炒、烹、炸……十八般武艺荣归汀兰苑,自此便成了温梓童最器重的大丫鬟。
这些还不算,素容还有一手最绝的,便是她懂得荤素制衡之法。
每当自家姑娘口欲大开后,她便会制些消腻刮油的蔬汤。故而温梓童被她好酒好肉的伺候了这么多年,却依旧如章台杨柳
,一副风一吹便要倒的怜弱相。任到哪家去做客,都要被主人苦口婆心的额外劝上一句:“多吃点!”
后来椒红进了侯府,可十三的丫头初回做丫鬟,各房都不愿收她。觉得她此前一直在素土矮墙里过活,会的手艺自然都上不得台面。
别人懒得要的,便被送来了汀兰苑,可来了才发现这丫头竟是块璞玉!她当日给温梓童绾得式样,便是许多人见都未曾见过的。
原来此前在家中时,椒红便常靠这些手艺赚官家小姐的赏。有灵性,学的快,也爱研究新式样。
温梓童那次也是颇为意外,此前她从未在梳妆上开过窍,可被椒红用心捯饬了一次,看着镜中仿若仙子的自己,她也为镜中影像折服了。
打从那后,才在吃喝之外又添了第二件要项,她喜欢上了梳妆。
正如此刻,温梓童看着铜镜中堪堪及笄的小美人,只在椒红一双巧手下稍作整饰,便从美女变成了仙女,她满意的笑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蛋儿,真真儿吹弹即破。
不过等等……
温梓童蓦然留意到镜中指端染着的淡粉,不禁涌上一丝执念,拧起娥眉问:“可有焰霞赤?”
“焰霞赤?”纵是椒红喜爱研习这些,却也不曾听过,于是摇摇头。
温梓童这才想起,她做太后时惯爱的那种焰霞赤乃西域进贡的贡品,难怪民间见不着。免不得又遗憾的叹息一声。
再说罗嫲嫲,出了汀兰苑后正一脸悻悻的往康寿院走,满腹的怨气不知如何消解。
便在此时,迎面走来了柳小娘,只顾着训斥身后的丫鬟,她并未看见数十步外的罗嫲嫲。罗嫲嫲原本打算上前请礼,却突然心如电转,将腿一撤又退回到才转出的巷子里!
罗嫲嫲一边暗骂自己气糊涂了竟没想起排一出好戏!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调头跑回汀兰苑。
在月拱门外站定,罗嫲嫲摆好架势指着里面开始委屈巴巴的叫骂:“椒红啊椒红,你整日就会欺负我这个老实婆子!我不过是疼惜柳小娘身子弱,分她们一盒参。你家四姑娘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当面儿背地儿的不依不饶骂了婆子我半个月……”
“骂骂婆子我也便罢了,可你怎好学那恶奴欺主?连带着将毫不知情的柳小娘也骂了个酣快!柳小娘可是这府里的主子,岂是你这做奴婢的能随口糟践的?”
“村生泊长又如何?人没偷没抢别人家大米,全凭着自己肚子争气,给侯爷生下了一双儿女!劳苦功高!”
……
罗嫲嫲边哭边唱了许久,无非是一边揭发椒红骂柳小娘,一边充好人打抱不平的戏码。待宣泄的差不多了,罗嫲嫲终于哭咧着走了。
自然,她避开了柳小娘那条路。
此前可都怪她被气糊涂了,竟忘记侯爷离京前特意嘱了柳小娘,日日去陪太夫人用早飨。这会儿便是柳小娘堪堪用过了早飨,从寿康院回自己的院子,恰要路过四姑娘的汀兰苑。
罗嫲嫲只假模假样的哭了几腔,一转入巷子便显露出了笑脸儿。
哼,就刚刚这出,若挑唆的是旁人兴许拙劣了些,可撺掇柳小娘足够用了。柳小娘的脾性她可太了解了。挟冤记仇,睚眦必报。且还是个一点就着,火急火燎的性子!能初一办的事儿,绝不会拖到十五。
诚如罗嫲嫲所料,方才她唱那出时,柳小娘就立在拐角处竖着耳朵听着。长长的指甲掐在肉里,此时终于松了,掌心却是留下了一排红红的月牙。
汀兰苑虽不多大,却也分内外两重院子。方才罗嫲嫲自然是拿捏好了声量,既彰显了愤怒,又不会真叫那骂声传入内院儿,惹出官司来。
这会儿里屋的椒红堪堪给四姑娘梳拢好发髻,正嘴甜的邀功,却是全然不知外面发生的污糟。
外屋素蓉摆好几样充作晨食的糕饼,温梓童落座享用,素蓉边帮她分茶,边说道:“姑娘,既然传话来今日不能开小灶,那咱们也不好生出炊烟来。”
但她又知自家姑娘嘴叼,素日里吃惯了小厨房,根本不喜外灶,便提建议道:“北库的冰鉴里还存着半条鲟鱼,不若咱们晌午便做鱼脍吃吃?”
“鱼脍?”温梓童不由得放下手中糕饼,一双眸子似过雨的黑曜,乌黑澄亮。接着便连声道好。
鱼脍看似不需烹煮,实则却比许多大菜耗费功夫。刀工且不提,单是十六味的腌料和八和齑的蘸料,便要配制上好一会儿。故而素容现下就分配了任务,椒红不擅厨艺,便自告奋勇的做跑腿去北库取鱼。
汀兰苑的下人们忙和起来,切丝切片的,捣碎捣酱的……待大家将配料都备好了,却还不见鱼取回来。
素容蹙眉,支开轩窗往外看,“椒红去了快一个时辰,便是现钓也钓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