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又开始下雨。
长公主谢蘅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匆匆赶往太后的寝宫。地上的雨水飞溅上裙摆,留下丝丝缕缕的水渍,好似蛛网爬满画檐。
侍卫沉浮撑一柄乌色竹骨伞跟在她身侧,着玄衣,如同一道影子。
半个时辰前谢蘅还在觅红池和男宠温存,突然接到太后急召宣她入宫。
太后病了的这一年里愈发变得喜怒无常,故谢蘅一路心中忐忑,不知宫里等着她的,是福是祸。
荧惑殿前常年立着几株高大广玉兰,青碧色的枝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流淌着无尽的生气,只是可惜了一地莹白的落花,像是被人失手打碎的羊脂玉。
守在门外的尚恩公公见到谢蘅姗姗来迟,忙撑着伞迎上前行礼:“长公主您可算是来了,太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谢蘅淡淡“嗯”了一声,先是接过宫娥呈来的帕子擦去鬓边的细汗,又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袍,这才示意宫人将门打开。
这是太后立下的规矩,她素来见不得旁人形容邋遢、不修边幅,对待帝国公主,要求更是严苛。
托太后的福,即便是懒散如谢蘅,也从不敢在容貌上有所敷衍倦怠,总算是没有辜负这副天赐的好皮囊。
潮湿的水汽沁入木头,殿门开启时发出“吱嘎”声响,听起来古老而又隐秘。
谢蘅撩起裙摆正欲进殿,不承想里头亦有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隐约瞥见是个着白衣的俊美男子,整个人好似仲春时节,枝头开得最盛的那一朵桃花。
谢蘅来不及多想,跟着尚恩公公走入大殿深处,殿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闭合。
太后平生最爱红茜纱,整座寝宫都都以这种江南才有的珍贵轻纱装饰,层层叠叠,薄如蝉翼,乍一看好似烟霞弥漫。
自从太后病了,便总深居在那一层又一层的红茜纱后头,许久不露真容。纵是进宫还算频繁的谢蘅,也已经记不清上一回面对面向太后请安,是什么时候了。
此时,殿内的宫人皆被遣散了去,只剩下念双姑姑在纱幔内替太后摇着扇子,整个荧惑殿安静得能听见草药香气游走的声音。
谢蘅行了礼后僵硬地站在原地,觉察到颈后有一滴细汗顺着发丝无声滚落,又迅速被衣料吸收了去。她无奈,只好躬身再唤一声“母后”。
好在这一回太后终于有了反应,从喉咙深处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哀乐。
念双姑姑会意,取了帛书,从纱帐后走出来交给谢蘅。
谢蘅见了,心中顿时松一口气。
是帛书而非奏章,说明不是哪个前朝大臣又吃饱了撑的写文章指责她豪奢享乐;且这绢帛瞧着品相一般,并非宫中用物,至少证明了不是后宫里那些空虚寂寞的妇人又开始编排她的种种劣迹。
如此一来,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蘅神清气爽地抖开帛书,只见上面的草书龙飞凤舞、笔墨酣畅,字字气韵流转,无一处败笔。
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驸马宋檀写得出这一手好字。
可偏偏,是封休书。
显而易见,这封书信驸马写得仓促,连私印也未来得及盖上,且多半是大醉后所为,凑近了还能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酒香。
“书信你也看了,作何感想?”太后的声音渺渺传来,虽轻,却极有分量。
谢蘅将帛书叠好收入袖中,稍加思索,诚恳答道:“儿臣觉得,驸马的草书写得甚好。”
此言不假。
当年金銮殿试,正是因为宋檀的策论写得文采飞扬、挥斥八极,才被谢蘅一眼相中,最终酿成往后这些年岁里的纠缠和罪过。
眼下,谢蘅自然躲不了太后的一番责备。
说来说去无非是斥她成日里只顾流连风月楚馆,疏忽了内府的管教,若是让这封休书传出去,足以令整个大晋皇室蒙羞。
待到谢蘅能够全身而退离开荧惑殿的时候,她早已憋了满腹怒火,瞧见沉浮便将休书揉成一团扔进他怀里,横眉道:“你且说说,这些年本宫待驸马如何?”
沉浮展开帛书粗瞥一眼,心中便有了数,见谢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忙跟了上去。
索性这会儿雨停了,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向永乐门走去,两侧暗红的冗长宫墙被雨水打湿,像极了斑驳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