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像个流氓,现在又……让我那么心动,我抠着手指甲,心里更难过了。
“你不念书,来这儿干什么?”十三阿哥轻轻拍去手上的灰尘,坐到了我旁边,校场上的和卓正三下五除二把五个小子摔得厉声惨叫,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总来,只是你看不见我……”我咬牙道,有些赌气。
他用袖子揽了一把额头的汗,“我要理你的话,你是不是就不念书了,成天来这儿坐?”
“那你是看见我了?”我高兴起来。
“你一个花花绿绿的大姑娘在这儿坐着,有几个人看不见你?”
我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自己,明明只是一身淡粉色的长裙而已,气道:“你才花花绿绿。”
他笑起来,深深的酒窝太可人了。
“可我不喜欢念书”,我委屈巴巴:“金先生好像跟我有仇,总是变着法的整我,当着石碗和五公主的面打我手心儿,丢脸死了。”
“所以才要好好学不是吗?”
“可我就是学不会满文,”我捂着脸,“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圈圈点点快把我逼疯了。”
十三阿哥‘唔’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用满文说道:“金雅浚是个古板的老头子,他只顾让你们做学问,忘了你初出茅庐,对满文一窍不通,根本跟不上。”
我一下子就听懂了,因为他说的很慢,吐字清晰,发音准确,我欣喜若狂,抱着他的手臂一阵乱晃:“我听懂了!”
他笑了笑,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将我推开:“你不是学不会,只是没用心。”
十月的阳光已经凉了,但依旧刺眼。
皇上找人给我做了一把琴,木头用的是红酸枝,通体紫红色,唯有琴头、山口和下音柱三个地方呈正红色。比起我从边西带来的紫檀木琵琶,这把琴用料虽次,但做工精细,音色极正,我随手轻弹一首《踏古》,引得皇上他老人家连连称赞,连棋也不下了,非要让我再弹几首给他听听。
我本是握着白子在手,眼看着这颗棋落下后能困住他的一枚黑子,然后夹击他东边的二二路,就算不能反败为胜,至少也能少输几目,一雪这几日来的耻辱,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梁九功送来了这把琴,惹得皇上说停就停,让我很是不甘心。
皇上看出来了,哈哈大笑:“你以为凭你那小小的一步,就能扭转乾坤?”
我倔强地说:“不信就试试。”
皇上扬起眉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这才学了几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梁九功在一旁嘻嘻笑,我很不服气,“皇上,五天前我输了四十目,然后是三十三目,二十五目,三十目半,昨儿我才输您十五目,谁说今天没可能赢呢?”
他砸巴砸巴嘴:“温恪那个说话都怕吓到人的小丫头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骄傲的徒弟?要是你真赢了朕,朕就赏温恪一个女太傅的头衔。”
我将怀里的琵琶搁到一边,严阵以待地摆开架势,为了温恪的女太傅头衔,这回不赢都不行了。
然后我整整输了五十目!
我抱着琵琶从乾清宫里出来的时候,皇上正和梁九功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气死我也,五十目是什么概念?输了五十目就等于丢了大半盘棋,温恪知道的话,定要摇着头叹气‘出门千万别说是我教你下的棋。’
萨梅远远地朝我跑来,喜笑颜开的脸蛋上眉飞色舞,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彩月阁的方向拽。
原来是谦府送了东西进来,三个红漆食盒摆了彩月阁小院一地,未起盖便闻到了浓浓的香味。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竟都是些马奶糕,烤羊腿,酥油茶之类的边西美食,许久不曾闻过的味道让我感动的差点落泪,引得宫女太监凑过来看。我忙问送来的人:“是边西送来的吗?”
“边西?”那人一头雾水,挠挠头发:“这些是尚书大人特地吩咐小的请城北的星月斋做的。”
萨梅抹去嘴角的口水,砸巴着嘴道:“达瓦公主你真是糊涂了,这烤羊腿要是边西送来的话早就馊了。”
我哑然失笑,这倒是,我真是糊涂了。也许是太想念边西和阿尼,甫一看见这些东西,就神思恍惚。
阿爸虽然不善言辞,但终究还是一颗慈父心。
三个红漆食盒中一个给了萨梅,让她带着彩月阁上下好好吃一顿,一个被我派人送去了暖阳殿给温恪。然后我抱着仅剩的一盒乐滋滋地去了沐夕宫。
沐夕宫是十三阿哥的寝宫,同往常一样安静恬淡,仲冬的太阳歪挂在木棉树上,花期已过,荚果密密麻麻地挂在棕黑色的枝头,坠得树桠歪斜,将淡水一样凉的日光映得斑斑驳驳,洒满了整个院落。我蹲在树底下捡起一颗摔裂了的荚果,黑不溜秋圆滚滚的种子‘咕噜’从里边滚了出来,剩下一个干瘪的外壳。
十三阿哥还是不在,进了仲冬之后他就不常在宫里,我有些失落,他的贴身太监常心接过我抱着的食盒将我迎了进去,沐夕殿内却比外面还凉,我打了个冷颤,问常心不冷么?为什么不用地暖?常心笑了笑,答说‘十三爷就喜欢冷冷清清的。’
我搂紧双臂吸了口冷气,刚坐下就被冰凉的圈椅弹了起来,我摇摇头,“这可不行,摆置东西的柜子在哪?”
常心莫名其妙,指了指里间。
我领着常心,带着沐夕宫的宫女太监们找出了大小暖炉,貂毛地毯等,然后指挥他们燃起地暖,并将大暖炉搁在大殿正中,小暖炉放在桌上,顺着沐夕殿墙角铺起了地毯。
当沐夕宫的烟囱里滚出青烟和暖气的时候,我终于把一座冷冰冰的沐夕宫变成了烟火之地,有了一丝人间气息。
太阳西落,从木棉枝头坠到了木棉树腰。橘黄色的阳光把殿顶的琉璃瓦照的金光四射。宫女太监们都喜气洋洋像过节一般,同我一起围坐在木棉树底下嘻嘻哈哈地吃我带来的东西。
因为我喝了些酒,殿里的地暖又烧的很足,所以十三阿哥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伏在毯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日已黄昏,夕阳垂到山边,从侧殿窗棱处漏进来的暮光点点滴滴地洒在我身上。十三阿哥坐在我旁边的毯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他背靠椅榻,单腿支起,眉头微皱,金黄色的余晖染亮了他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就像一幅画。
这样想来,我总是觉得十三阿哥像画中人,他的冰冷和不真实都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触不可及。
“全文二百六十三个字,你错了五十六个,”他知道我醒了,侧过头说道,“难为你还能睡得着。”
原来他看的是我用满文写的文章。我连忙从他手中抢回来,红着脸道:“你又不当我师傅,不许看我的文章。”
“你的师傅要被你气死了。”
“你就这样嫌弃我?”
“等你学好满文,一字不错的时候,我就不嫌弃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
他没回答,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把文章搁到一边,“沐夕宫不喜欢生火,你别自作主张。”
我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在说笑,顿时不高兴了:“沐夕宫就跟坟墓一样冰凉,你住得下去,常心他们也待不了啊。”
他笑意全无,我后悔出口太快,说了过分的话,忙道:“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伸手去够放在桌上的红漆食盒,可傻眼的是,食盒里已经空无一物,全被刚才的宫人们分干净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站起身来,“我什么都不想吃,你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说完他就走进暖阁,将房门关上。
我追了上去,握成拳头的手还未落到门上就清醒了,微怔了半晌轻声道:“我不是傻丫头,我看表面也看内心,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喜欢,因为我感受得到。”
门内动静全无,我呆愣了半晌,拖着疲惫的脚离开,最后一缕夕阳将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回到彩月阁时天已黑透,里边却热闹非凡,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萨梅盘腿坐在梨花树下的石凳上,十多个宫女太监席地而坐,将她围在正中,正听她滔滔不绝地说故事呢!我长吁短叹,走到卧房门口竟也没人发现我回来了!这个萨梅姑奶奶,就怕我真迷路了她也不着急。
“我从来没有见过丫头们这么开心,你就饶过她们吧。”八公主笑嘻嘻地从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手绷,上面箍着一块快绣完的绸帕。
“诶,你怎么在这儿?”我笑道:“萨梅被我宠得无法无天了,教训她也没用。”
“你送的食盒我收到了,东西太多我们也吃不完,就带过这儿来找你想跟你们一同吃,没想到你不在,两个丫头来了就不走了,死活求我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听萨梅姑娘说故事。”
夜色愈浓,打更太监已从宫门前过了两次,我和八公主对坐在书房正中的圆桌旁喝茶,四周的活动雕花板都敞开着,明亮的月色洒进来,在书架和地板上铺了一层,斑竹的清香味被夜月蒸腾得四散,连带着萨梅和一帮宫女太监们发出的大笑声悠悠然地飘了进来。
“额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小哥哥却已懂事,他对此耿耿于怀,所以一直就这样,什么都不在乎,有的时候固执起来,连皇阿玛也拿他没有办法。”
“敏贵妃娘娘是病逝吗?”我问。
温恪摇头,面露悲色:“棠梨宫起火,除了额娘,还有八个宫女四个太监一同烧死在里面……”
我大惊,实在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十三阿哥跟我说‘沐夕宫向来不升火’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目睹了那场大火,一语不发的这些年来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
“小哥哥一直很怕冷,当年不过才十月就闹着要用地暖,那天他被四哥接去打马球,额娘许诺他回来地暖就烧热了……没想到……火烧得很厉害,这些年来小哥哥一直都很自责,认为是自己的错,便再也不用火。”
我张口结舌,难怪他的手总是冷冰冰的。
“不会冻着吗?”
八公主抿唇笑了笑,“他一直都这样,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只有四哥才了解他。”
“四贝勒?”
温恪点点头:“四哥特别疼小哥哥,从小就这样。”
我黯淡地叹气,刚才竟然说他的寝宫像坟墓,我可真不是人。
温恪又说:“七月,这个皇宫特别冷,我从来没有过朋友,如今有你在,我真觉得这个冬天都要暖和一些。”
“你可别嫌我烦。”
她咯咯直笑,“怎么会呢?”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抢过她的手绷左看右看却看不懂。
“什么?”
“教我学满文好不好?”
她一愣,继而捂嘴轻笑:“吓到我了,我以为你要学刺绣,那我可是万万教不会的。”
嘿,这小公主竟然拿我开涮,我凑过去挠了她一把,她前仰后合咯咯直笑,差点把茶水洒了一身。
茶过三巡,暖阳殿的嬷嬷们找来了,温恪依依不舍地离去,离开之前还不忘凑在我耳边交代我别忘了‘不想有麻烦,就一定要记得每天去德寿宫请安’。
就因为这句话,让我头痛不已,一夜噩梦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