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87、从前慢(上)(2 / 2)坠落春夜首页

这些简单又纯粹的东西,构成了十六岁的追野所有的行囊。

他紧紧地拥抱着它们,坐上了开往西北的绿皮火车。

虽然买的是最便宜的硬座,但胜在年轻气盛,一点也不觉得累。他就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有时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有时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有时则是星光闪耀的夜空。

这些景色都很新奇,也很美,却依旧比不上八岁那年他坐在阿姐的电摩托后座看到的夕阳。

如今这辆火车,正载着他向那片夕阳奔去。

颠簸了几十个小时之后,车上的人都懒懒散散,他却精神抖擞地从座位上跃起来,轻快地飞出站台。

追野对照着邮件里发过来的那个地址找过去。那个地址非常偏僻,坐了将近有四十分钟的车,公交开出了还算有点人烟的市区,晃晃悠悠地开到郊外,沿途扬起大片的黄尘,把本就朦胧不堪的车窗盖得更加迷离。

他凑近窗户,勉强看见一栋灰扑扑的楼房被淹没在黄色的风沙下。

“到站了。”

司机看追野有些迟疑,带着浓重的口音出声提醒他。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下了车。

他听说过很多影视棚都会搭建在郊区,筹备办公室设立在这里也不奇怪。

定了定神,他抬步走向那栋楼。

接待追野的,是自称演员副导演的章子哥。

他先问追野有没有通讯工具,有的话得立刻上交,因为剧组的前期筹备还在保密阶段。他耸了耸肩,说自己什么都没有。

章子让人查了查他的书包,果然没有通讯工具,便放下心,又随口扯了几句有没有表演经验之类的问题,结束后让人带追野去了他接下来要入住的房间。

追野有些懵,问道:“面试还管住宿的吗?”

“年轻人,你以为挑演员那么容易吗?我们需要更好地了解你们。这两三天就是我们彼此接触的机会,如果觉得合适,就这么住着,等于进组了。如果不合适呢,你想住我们也不会让你住下去。”

他把追野一把推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追野总觉得这个地方哪里都透露着古怪,可他又说不上来。他看了一圈房内,发现这里只有墙壁,没有窗户,不像是住人的,倒像是蹲号子。

房间里总共四个床位,分上下铺。床位上老实又规矩地坐着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们手中捧着一本书,一双眼睛藏在书后面,露出半只,直勾勾地盯着追野瞧。

他一转身,就迎上这三只眼睛,跟二郎神似的,吓得他一激灵。

追野见这三人没开口搭话的意思,他也懒得开口,扫了一圈见右边上铺还空着,把书包往上面一扔,自顾自地往上爬。

他已经几个小时没睡过正经的觉,此刻背部沾上床板,即便硬得堪比水泥地,他也像跌进了云朵里,一下子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昏天暗地的他被人从床上晃醒。

天花板的白炽灯依然和进来时一样开着,没有窗户看不到天色,也不知道现在几点。叫醒追野的人爬上一半的床梯,露出半个身子,眼神呆滞地说:“该上晚课了。”

“晚课?”追野支起胳膊,兴奋起来,“表演课吗?”

那人没回应,只是沉默地盯着追野下床,带着他去往顶楼。

走出房门,追野看了看天色,已经黑了。

顶楼有个被打通的大房间,没装修过的毛坯,被布置成一个简陋的小礼堂。之前见过的那个副导演章子此时站在略高的台子上,俯视着台下众人。

聚集起来的听众总共有几十个,年纪都不大,有男孩也有女孩,个别的年纪比较大,看着估摸有二十来岁。

追野皱起眉,听着章子放开嗓门,语气严肃地说:“我知道大家都想进娱乐圈,但有时候呢,角色就那么几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冲不到对岸的就要被活活摔死吗?”

“不!”

除了追野,所有的人齐声呐喊。

章子的视线锁定了他,呵斥道:“那个人,你怎么不回答?”

追野直视着他:“就算摔死,我也会从地狱里再爬回来。”他扫视了一圈神情各异的人群,掷地有声,“无论如何,我都要做一个演员。”

章子和他僵持了几秒,软化下来:“年轻人,何必这么倔呢?你是只见识到了娱乐圈的光鲜亮丽,以为人人都能赚大钱。天真!我告诉你,这圈子啊,吃人都不吐骨头。”他啧啧几声,装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如果你要想赚大钱,还不如跟着我,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话已至此,追野再初出茅庐也反应过来,他被人骗了。

这是一个传销组织。

他莽撞地冲向门口,围在那儿的几个彪形大汉利索地将他双手反剪,往地上一摁。

追野的脸被挤压着贴向冰凉的水泥地,视线里是倾斜的一双双脚。章子锃亮的皮鞋从台上下来,一步步悠闲地踱到他跟前。

“不要这么抗拒。我只是想教你们发财,大家互利互惠。实话告诉你,你这么个没背景没资源的毛头小屁孩,能进得了演艺圈才怪了!”

当晚,他被章子丢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屋内开着赤红色的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基本上被骗来的少男少女在里面呆不了一晚,只要几个小时,就会纷纷受不了投降。这是章子从别处学来的禁闭手段,对这些本就在成长期意志脆弱的孩子们屡试不爽。

然而,一整夜过去了,禁闭室内毫无动静。

章子一早醒来,好奇地直奔禁闭室,就看见追野大字躺在地上,睡得比谁都香。

他气得后槽牙直响。

从这一天开始,就拉开了追野和章子之间,长达两个月的拉锯战。

章子势必要驯服追野这头不合群的小野豹,不然他在其他人眼中竖立起来的威严就会荡然无存。

他不给追野吃饭,吊着那小子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再扒开他的嘴往里倒泔水。控制了他的行动力,再控制他的精神力整日整夜地把他关在禁闭室里,其他人轮流站在外面,大喇叭给追野念那套洗脑的言论。

两个月之后,原本就单薄的少年被折磨得更加瘦骨嶙峋,也不再气势汹汹地说着“我要做演员”。

对此,章子得意不已,心想自己的方法还是奏效了。小屁孩还想跟自己斗,倒是看看自己毛长齐了没有!

为了测试追野是不是真的听话,下一次的发展下线活动,他特意安排了追野也跟着去。

出发之前,他还特地饿了追野三天,只给他喝一点点水,不饿死就成。免得人有力气跑掉。

追野眉眼低垂地上了车,来时穿的衣服挂在身上显得空落落。而坐在他两边将他夹击在中间的,都是体型大他两倍的成年男人。

“老实点!不然回来有你好果子吃!”

“别那么犟啦,以你这张脸肯定能发展到下线,回去待遇就根本不一样了。人干嘛要和自己作对嘛!”

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追野看似麻木地嗯了一声,他们这才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追野真的没再出幺蛾子,直到快回去时,他才说:“我能去趟厕所吗?”

“回去再上!”其中一人不耐烦道。

他不依不饶:“真的忍不住了。要是在车上……你们不想一路都是屎尿味吧?”

另一人想象了那个画面,满脸铁青地说:“我们带你去。”

他们把他带进一家百货大楼,两人站在厕所门口守着。

追野故作镇定地走进去,快速地观察四周,瞄准了一面小天窗。

他动作有些笨拙地爬上洗手台子,深吸一口气,纵力往上跳,想扒住窗户的边缘,结果够是够到了,但手腕发软,一下子没抓稳,从窗头跌回泛着消毒水的瓷砖地上。

门口的两个人隐约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其中一人疑神疑鬼道:“这小子在里面搞什么?不会想跳窗逃跑吧?”

“怎么可能。”另一人不屑,“我特意选了这里,三楼,跳下去干嘛,自杀吗?”

他信誓旦旦,结果过去了五分钟,人还没出来。

两人脸色一变,预感不妙地闯入门内,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踢开门查看,空无一人。他们的视线齐齐看向大开的天窗,对视一眼,冲下三楼来到追野跳下去的那条后巷。

“不能让他跑掉,他会去报警!”

“肯定跑不远,我们分两头追。”

等男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马路的尽头,后巷中的一个大垃圾桶静悄悄地动了一下,又安静下去。

直到夜半,后巷灯火通明,饭店的大厨拿着两大包厨余垃圾拉开垃圾桶盖,差点手一抖把垃圾丢自个儿脚上。

垃圾桶内,窝着一个膝盖血淋淋的少年。

他察觉到光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叨咕了一句:“天这么黑了啊。”

“小伙子……你没事吧?”

追野从臭烘烘的垃圾桶里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反问道:“大爷,警察局在哪里?”

报完警,追野从公安局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他是在警察问他,你的家人呢?我们联系他们把你接回去的时候,选择悄悄离开的。出了大门,夜色茫茫,他后知后觉地萌生劫后余生的庆幸。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那样的日子多久,一旦被洗脑,人生轨迹又会走向哪里,又或者是在那个红色的禁闭室戛然而止。

想想就令人后怕,他用身上摸出的仅剩的钱投币了公用电话,拿起听筒,特别想给家人打一通过去。

但这是一通,注定打不出去的电话。

只有十六岁的少年背脊僵硬地捏着听筒,听着持续不断的忙音,肩头泄漏出一丝颤动。

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