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侯半垂着眼皮,波澜不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祖时设西域都护府,控制商道,所得的钱财难道不是他常家的么?可他偏偏要借另一股人马的手,自己抢自己的钱,这样做,可真是有意思。” 那自然是因为,眼下大宣的财权,都紧握在林氏中人的手中,帝王甚至不得不另辟蹊径。 兵、吏、财,国家的基石早就被外戚无孔不入的渗透,被各方的蠹虫蛀蚀。褚淮都觉得做天子的可怜。 “君侯不在意身外之物,我倒是好奇陛下从赫兰人手中分来的钱财,会被他用到哪里去。” 利用赫兰人劫掠得来的金银不必被重重官吏侵吞,也不会被存放国库难以调出,那是一笔可以完全供皇帝自己支配的财物,且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若是魏琢在这,她一定能答出这一问题。 在魏琢的前世,常焜正是依靠从西域来的这笔私财,在不惊动林氏的情况下组建了一支军队。那时羽林、虎贲、北军等一切京军都控制在林党手中,林氏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常焜却募兵建军,组成一支号称“长从军”的兵马,靠他们最终将林氏连根拔起。 南皮侯忽然问起了一个人,“你可还记得中常侍叶儆?” “记得,他于白露四年,因谋逆下狱,自尽。” “谋逆什么的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他其实是被一件事逼死的。” “与西域有关?” “不错。叶儆真正的罪名,应该是勾结赫兰,劫掠西域,以及私自经商——用赫兰人的兵马控制住西域,以此垄断商道,获得暴利。”南皮侯轻啜一口茶汤,“叶儆此人,乃是先皇一力扶持起来的,是专门用来对付我林氏的一把利刃。我为他头疼很多年了,当时我查到了证据,迫不及待的就想要扳倒他。但我的长女拦住了我。” 南皮侯的长女,自然就是当时的皇后,而今的太后林浣。 “她跟我说,其中恐怕另有隐情,不宜轻举妄动。她是最靠近皇帝的人,对于先帝的了解远比我要深。我听了她的,不动声色的继续查了下去。有个猜测在我心头隐隐浮现,但我一直不敢肯定。后来,我发现我这个猜测多半是对了。” “叶儆既然是先帝一手扶持,那么他勾结西域之事,其实也是先帝的安排吧。”褚淮道:“所以这件事,其实君侯那时候就已经猜到了。” “是啊。猜到了,且有些惊讶。”南皮侯道:“那时的先帝,是个极其软弱又没主见的人。换而言之,他是一个极佳的——傀儡。”他吐出最后两个字,带着嘲弄。南皮侯一生追求的是权势、是对他人命运的掌控。他当年选中了宣太.祖为主公,只是想借这个人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宣太.祖死后,其子更是被他视为了一个可以由他提线操控的偶人。 “但是我没有想到,那个一向乖巧的孩子竟会有那样大的胆子。”南皮侯几乎是看着文帝长大的,他昔年和宣太.祖结识时,彼此都还只是十余岁的少年。 “我不清楚水有多深,所以没有轻举妄动。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叶儆在西域经营了多久,他们聚敛的财富有多少。那个阉人太过狡猾,到死都没能让我摸清他的底细。叶儆死后先帝沉寂了很久,我一度以为皇帝和这件事其实牵连不大,他只不过是个点头的人,这件事真正拿主意的还是叶儆。叶儆死了,我也不用担心什么了。同时我密切关注着西域和赫兰——然而之后十余年,风平浪静。直到不久前,你拿着文帝年间的财赋收支记载给我看,我才猛然发现,在那风平浪静的十余年,文帝从未停止在西域敛财。他将证据藏得很好,可还是会在一些蛛丝马迹中露出破绽。” “不错。”褚淮颔首应声:“宁永元年,为了替死去的宠妃韦贵嫔翻修建陵寝。少府拨黄金一千,然而经我核算,实际上所费金银不下一千,也就是说,天子不知从哪里挪用了一笔钱私下添补了上去。宁永二年,先帝为拉拢边军将领,赐黄金、丝帛,明面上是皇帝亲自缩衣节食慰劳将士,可实际上我算了那年文帝的用度,他所谓节俭省下的金银,根本不够送往边关。以及还有宁永四年,先文帝借口护卫宫禁,于内廷修建内武库,这些年内武库陆续添置兵刃数批,然而这些兵刃的来历却不甚清晰——而这些,都还只是明面上的蛛丝马迹而已。” “看起来,现在和赫兰人有牵连的,是当今的天子。”南皮侯整整齐齐码好片刻前褚淮送到他面前的这对竹简——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悉数读完,“皇帝都带头卖国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呢?” 他只不过是随口一声感慨,未必真的是想让才十六岁的褚淮回答这个问题。但少年眼睫一颤,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怎么了?”南皮侯问。 褚淮探身上前,压低嗓音,“君侯不欲效仿伊霍乎?” 伊霍,指的是古时两位赫赫有名的权臣伊尹、霍光,商时太甲无道,伊尹驱逐太甲,将其困于桐宫;西汉昌邑王刘贺登基后行事荒诞,霍光在其登基二十七天后便将其废黜。 这样的臣子,是君王的噩梦。 南皮侯闻言抬眸淡淡的看了眼褚淮,不说话。这倒让少年微微一愕,偏又不肯服输,只强迫自己直视着老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瞳。 褚淮不信南皮侯没有这样的野心,若他真的没有动过效仿伊霍的念头,为何要留下冯容令母子一命? 常氏宗亲多是偏远旁支,文帝子嗣不多,常焜甚至成婚多年都还没有儿子。 假设有朝一日要另立新君,常珺的遗孤是个很合适的傀儡——林家人早就打好了算盘。 南皮侯林熠这一生早就达到了足以让世人俯首的地步,但他这样的人,想要的更是千秋万世之后,他的姓名仍能为后人牢牢记住,无论是名载青史,还是遗臭万年。 褚淮问出这句话更是一种试探,如果南皮侯将他当做外人,听闻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应该会即刻佯怒,让他闭嘴,以表明自己的忠君之心;若是看重他褚淮的话,那么他就该大大方方承认。 “阿淮,你从前不是急躁人。”南皮侯却说。像是长者在好心的指责自己的孙辈。 褚淮怔住。 南皮侯低头继续品茶,但一盏饮尽后,他听见褚淮开口。 “我明白了。” “冷静些了么?”他看得出褚淮来这里时怀着心事,但他并不点破。 褚淮向他一揖,“谢君侯教诲。” 南皮侯笑而不语。 待褚淮告辞后,那笑意尚盘桓在他眼中不曾消散。他唯一的嫡子,即钟离侯林涉过来,见到父亲的神情后苦笑,“大郎、三郎他们成日只说祖父不苟言笑,其实父亲不是不爱笑,只是不爱他们。” “若你有褚家阿淮那样的儿子,我又何必每日长吁短叹?”南皮侯对着唯一的嫡子并没有多好的脸色,在南皮侯看来,自己一生没有多少缺憾,唯有后继无人让他欷歔不已。他子孙并不算少,然而出色的并不多。能够撑起林氏的更是寥寥可数。 “到头来,最像我的反而是一个和我没什么血亲的外姓人。” “父亲是不是太高看他了?”钟离侯有些不服。 “我记得七娘、八娘与他年纪相仿?”南皮侯问。 钟离侯忍不住皱眉,“父亲不会是要将我林家的女儿许配给他吧。” “不好么?” “他门第太过低微。” 南皮侯冷笑,“你倒是出身高门,然而我死后,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守住这林氏多久。” 钟离侯并不介意父亲的嘲讽:“阿浣不是还在么?” 南皮侯一时不知该骂这个儿子什么好。身为林氏的嫡长子,却事事毫无主见,只知一味依赖妹妹——虽说林浣的确是比他要聪慧许多。 “我的孙辈中,儿郎并不算多,孙女倒是不少。但我并不因此懊丧,因为我知道女儿若是养得好,比儿子加在一起更有用。就比如说你的妹妹——她远胜你和你的兄弟。” “但我也不愿将我的女儿随意就嫁了。”钟离侯固执道:“那是我的女儿,不是父亲的棋子……就算父亲真要利用她们来为林氏牟利,也好歹、好歹等她们再长大些,有了自己的主见再说。” 南皮侯挥手示意长子离去,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这不是他们父子间第一次起争端了,现在他连斥责的话都不屑再说。 也许真得的抓紧试时间了。南皮侯暗自思量。 必须趁着自己还活着,为林氏牢牢抓紧能够抓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