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琢沉吟了须臾,方幽幽开口:“敢问太子,是否想要先控制洛阳,进而逼宫陛下?” 太子没说话。但魏琢知道自己应当是猜中了他心里的想法,前世太子就是这样做的。 “此计不可行。我知道太子并非存心忤逆君父,而是为斩除陛下身边奸佞,不得不清君侧——”场面上的漂亮话还是要说的,“只是陛下究竟是太子的父亲,君臣父子之道乃是天理伦常,太子兵锋指向君父,无论目的是什么,都是太子失了礼数。‘孝’字用以治天下,‘忠’字用以定朝纲,太子就算起兵功成,天下人也未必会接受一个不忠不孝之徒为君王。” 太子静默的听着,不出言反驳也没有表示认可。 魏琢喝了口茶,继续道:“其次,洛阳虽为都城,但不过是九州一粟而已。太子的兵力,只够控制住洛阳城,却应付不了天下的兵马。一旦陛下为小人所蛊惑,以为太子谋逆犯上,虎符一出,四方铁骑涌来洛阳,试问太子能否应对?” 太子唇角笑容的弧度略深了些,颔首示意魏琢接着说下去。 “此外,即便是一座洛阳城,也不是太子殿下能够掌控的。城内尚有百官、上万庶民以及公卿贵胄若干。或许太子手里的洛阳兵马能够让这些人暂时低头,但太子能保证他们不会在背地里捅刀子?”魏琢语速有些快,前世的记忆在脑中飞速流转,“当然太子可以杀了他们,但这样的法子却也有不妥。其一,人太多,藏得太深,太子未必杀的完、杀的准;其二,有碍太子声名。到时候只怕太子还未登基,暴君的名头便传至天下,如何安定民心。” 说完这番话后,魏琢眼眸黯淡了些许。昔日她也洒脱恣意,毫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知牢牢握住手里能抓住的权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来她的下场,证明了她这样的想法有多蠢。 “太子最好想想若此事不成,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别的不说,您的六弟汝阴王可还陪伴在陛下身侧。太子可要小心,别让他捡了便宜。” 这么大堆话说完后,魏琢直直的看着太子。后者许是太过深藏不露,以至于活成了人精的魏琢都没能从他的脸上读出什么想法来。 他始终是浅浅含笑,安静和善。魏琢想起了山林中的幽潭,看起来只小小一方水,水面波澜不兴,可只有水下的鱼才知道这潭水深有万丈。 “魏妃之言,鞭辟入里,孤记住了。”太子说:“魏妃指点,孤在此谢过。” 魏琢怒极反笑。 “太子果真都记住了?” 太子低声笑了笑,“都记下了。” “好、好。”魏琢也笑,她起身时动作太大,掀翻了面前的凭几。 美人恼怒起来,可就不那么赏心悦目了。太子惋惜的摇摇头,伸手亲自将倒了的凭几扶正。看上去一副脾气很好,为人谦和的样子。 “魏妃留步。”冯良娣却叫住了魏琢。 “何事?”魏琢扭过头,现在她又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比太子那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好打交道了。 “我想问问魏侧妃的目的何在?”冯良娣步步走近。 一个藩王的侧妃跑到太子面前反复劝说对方不要生事,怎么看都更像是另有阴谋。冯良娣是谨慎人,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忘记盘问魏琢。 太子也看着魏琢,一脸好奇。 这一问若是答不好,这一对疯子或许会就此将她当做死敌,直接暴起杀了她也是有可能的。 到底是为什么要帮太子?不是作为细作,也不是故意要设圈套,她站在太子一方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原本魏琢编造出了好几个答案。但说出口之前,却忽然没了底气。 “我帮殿下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魏琢嗓音发涩。 “是什么?” “是为了汝阴王。” “六郎?” “不错。”魏琢道:“汝阴王不及太子,却也是陛下的儿子。若太子日后地位不稳,一定会设法杀了他。若太子死在这场宫变中,汝阴王就会登基——” “这样不好么?”太子问,真心实意的表现出了几分迷惑。 “我说过,汝阴王才干不及太子。我在古史中看过这样一则故事,秦、赵长平之战,秦国用计使赵国换下了大将廉颇,让赵括为将。赵括之母清楚自己的儿子只知纸上谈兵,不堪大用,于是竭力劝阻,然而没有人听她的——最后赵括在惨死战场,还连累四十万赵国兵卒被白起坑杀。我现在的心情,便如同赵括之母。” 魏琢最终给了太子这样一个半假半真的答案。只不过她担心的不是常焜,常焜当了一辈子昏君死后谥号为“灵”什么的她一点也不在意,但她不想宣朝又一次毁在这人手上。 魏琢离开东宫后,一直处于魂游天外的状态。之前在东宫和太子相谈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在脑子里反复回忆了好几遍,最终她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疯子真的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他还是要造反,也许这样得来的皇位或许比较刺激? 她的确与太子没什么交情,她说的话太子不需要相信,可她自认为在东宫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有道理,就算太子倔的跟石头一样,也该稍稍动摇。 罢了,她已仁至义尽。 距亡国还有二十四年,就算常焜真的和前世一样又当了皇帝,也许还能有转机的吧。 但那转机是什么,该如何抓住,现在的魏琢不知道,也暂时不愿去想。 “去东市。”魏琢吩咐道。 “不回去么?”妙娘问。 “不回去。”魏琢垂下头,好像疲惫至极的模样。 =============== 太子将一份洛阳城防地图摊开在案上,时不时在上头标注些什么。 冯良娣知道,太子是在思考起兵那日的该从哪里进攻,在哪里防守——他一向聪明,行军打仗的本事不输给一些老将。 她研墨的手却渐渐停了,呆呆瞧着灯烛的光发愣。 “魏氏的那些话,终究还是影响到你了。”太子没有抬头,淡淡的说出了这句话。 “殿下的胜算,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么?” “容令,你怕死么?” 冯良娣看着太子的侧颜,想了一会,“这时候我该说,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实际上,我心里还是很害怕的。” “你永远都对我实话实说。”太子不知是叹息了声还是笑了笑,“但这样很好。” “有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珍贵,哪怕再卑贱,也都要在泥坑里挣扎着活下去。你死去后,身边的人就会一个个将你遗忘。如果你有魂灵,最终也只能一个人守在自己的坟边。”冯良娣低低的说道。 “说这话的人是谁?” “我做婢女时,侍奉过的一个人。后来她死了,人们果然渐渐忘了她。现在只有我偶尔会想起她来了,可我记住的,也只是和她在一起的八年光阴而已。” 太子放下了手中的笔,怔怔出神。 冯良娣站起,注视着太子,慢慢后退。 “太子很久没有看妾跳舞了吧。”冯良娣忽然绽开一个笑。 她没有更换舞衣,一步步退到室内月光照着的地方,一扬衣袖,随风而舞。 她最善长的是一种源自江南白纻舞,舞者往往身穿素白麻衣,以长水袖婉转起舞。许多人都说冯良娣颦笑间媚态横生,却不知她最美时是她跳这白纻舞之时。 她的舞步很慢,身姿极尽柔婉,像是抵死缠绕的藤,这种在贵胄宴饮上的靡靡舞乐,由她跳来说不出的凄美绝伦。她轻旋、展袖、折腰、腾跃,仿若风中已经离开了枝头的一片花瓣,轻飘飘的,无所依恃。月光如水一般倾洒在她身上,又如同冰一样冻结在她眼角眉梢。她始终面无表情,可又让人怀疑下一瞬泪水就会从她眼眶决堤而出。 她随舞曼声清唱的,是一支汉时祭祀的古老歌谣,“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太子以指节轻叩玉案,轻声相和。 他眼眶微微泛红,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本以为他早就忘了该如何哭泣了。 眼前的歌舞让他想起了那个曾与汉高祖刘邦争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他也曾意气风发,满怀着逐鹿中原的抱负与雄心,可最后他输了,死之前虞姬的歌舞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抹哀艳的颜色。 百年前虞姬舞罢时眼角会不会也有一滴泪水滑落?这一舞之后,便是生生世世的诀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