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贾琏提议由他带着兴儿骑马赶到金陵即可,正在坐月子的贾敏还是撑着精气神再三叮嘱林海一定要按照她准备好的章程派马车和忠心可靠的老仆妥当把贾琏送去,万不能由着贾琏的性子胡来。 林海自然不会为了贾琏拧了夫人贾敏的意思,到了日子就把贾琏塞进了贾敏外出时爱坐的朱漆大马车,另备马夫一名、壮仆二人,兴儿旺儿则带着林海贾敏夫妻给贾琏备置日常衣裳器具并已经归整好的下场时要带的包袱篮子上了一辆小车跟在后头,两车一前一后出了扬州府。 驾车的马夫与陪着出门的两名健壮仆人都是常陪林海出门的,这些年也走过不少次扬州与金陵之间的官道,可谓驾轻就熟,哪里打尖歇息,哪里又有些许典故可以说说聊解旅途寂寞这些都烂熟于心,确实比贾琏这个仅有模糊记忆的强上许多,省了他不少心力。 简单用过一点乡野风味做中饭,心情畅快的贾琏甚至枕着引枕抱着香薰球开始在车内小憩,随着车厢摇晃的节奏渐渐沉入了梦乡。 梦里他下场每次必中,一路中了案首、解元,不降等袭了父亲的爵位,甚至于还被登基为帝的六王爷钦点为状元,簪花披红、打马游街,可谓春风得意、吐气扬眉。 即使隐约觉得这一切来的太过容易,贾琏还是忍不住笑眯了眼,正当他想瞧一眼在府内等他归来的娇妻,这一片锦绣繁华却突然生变,一群官兵如狼似虎的冲进府门,富贵荣华转头成空,直将贾琏激得心跳如肋骨,猛地睁开眼坐起身,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正当贾琏暗自庆幸这不过是黄粱一梦,却听得外头隐隐约约有歌声传入,一字一句仿佛敲在他的心上。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贾琏一个激灵,几乎是从软席上跳了起来,也顾不得自己碰着车厢顶磕歪了玉冠,匆忙打开帘子就探出身四处张望。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仆人被贾琏咳了一跳,车夫下意识地勒紧缰绳,迫使两匹正在匀速奔跑的骏马缓缓停了下来,不明所以的等着贾琏的吩咐。 贾琏这时也发觉似乎只有他一人听见了歌声,心中惊骇之余也无暇与仆人们说话,干脆从车上跳了下来,抬眼四处张望。 这会儿虽已是江南万物回春的时节,却依然是春寒料峭,官道两旁或多或少浮着些雾气,笼着山林田地添了些氤氲写意,却也叫贾琏望不清四周情景。 贾琏努力压着心头郁气等了片刻,才有一名麻鞋破衣的落拓道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唱着歌向他走来,正是方才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几句词。 那道士虽状若疯癫、邋遢落魄,双眼却炯炯有神,看人时自有深意。贾琏愣愣看了他一会儿,才蓦然想起此人身份,这不就是前生为宝玉治病的跛足道人?当日贾家抄家败落,他们大房父子发配苦寒之地,听闻这道人也曾来过。 只是前生这道人眼中只瞧得见一个宝玉,也只助一个宝玉,不知今生缘何来寻自己? 贾琏心绪不宁,只沉默瞧着那道人,林海安排的三个下人并慌忙赶上前的兴儿旺儿却是当这突然出现的道士是个坑蒙拐骗的下九流,纷纷拿出一副戒备的模样抄着家伙护在贾琏四周,唯恐这疯疯癫癫的老道伤了主子。 跛足道人见到诸人这副架势也并不慌乱,他哈哈一笑,又朝贾琏走了两步,见贾琏眼中迷惘散去后也露了一丝防备出来,才终于停下了脚步,摇了摇头,笑叹道:“原还当你身具慧根,没想竟还不能悟,罢了,罢了。” 说完,也不再瞧贾琏一眼,竟是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 兴儿旺儿等人只等着跛足道人走得远了,身影都隐在雾气中有些看不清,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手里攥着的棍棒马鞭。贾琏却皱眉盯着不远处追着跛足道人一路急奔的一名老翁。 方才他乱了心绪,如今回想起来,那歌声分明出自两人之口。跛足道人先行,这老翁挂着个破破烂烂的褡裢在后,显是一路同行。可这老翁身上,穿的却是江南富户的员外服,瞧着与跛足道人和那癞头和尚并非一路人。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无来路去处,这富家翁总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贾琏思索片刻,便招来车夫问清了此地由哪处衙门管辖,才回了车上继续前行。 经历了这一场,贾琏天大的睡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瞪着眼枯坐到了金陵。等他在贾敏陪嫁的庄子门口下车时,整个人身板都坐的僵直了,在木桶里泡了半晌才缓过来。 头发都顾不得擦,贾琏先给贾敏林海夫妻写完报平安的信,就拿出印信命人送了出去,想办法探查江宁县这几日有无上了年纪的富家员外意外走失。 做完这两桩事,贾琏便直接闭门谢客,开始在庄子上温书习字,几日后直接带着贾敏预先准备好的篮子进了考场,好生在二月寒风中体会了一把举业之艰辛。 待他考完几场县试,去查探的人也传了消息回来,道是有一位姓甄字士隐的老爷日前随个疯道人走失了,家人遍寻不着。 这原是附近一大奇闻,打探消息的人也伶俐,把甄士隐一家底细摸的清清楚楚,连其幼女走失、家中失火、妻子无靠等事都一一报给了贾琏知晓。 贾琏将几张薄纸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心中始终觉得有哪处莫名熟悉,终于在又一次逐字阅读时想了起来。 这甄士隐走丢的幼女,脸上那点胭脂记,可不活脱脱就是薛大傻子那个姨娘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