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一踏进京兆狱,就生出一种拔腿逃跑的冲动,可惜,她跑不了。 这是一间封闭的牢房,昏暗的光线从木门缝中漏进来,四面的土墙大约年代久远,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记。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草上有一些深浅不一的暗色污渍,不知是哪些犯人留下的血迹,有些时间久了已经干了,有些还是新染上去的,让人见了头皮发麻。 这些也就罢了,寻梦不是见不得血迹,受不住污秽之人,但是,她受不了狱中那股子扑面而来的怪味。这气味很难形容,有一点陈腐的霉味,有一点铁锈般的血腥味,令她几欲作呕。 她整了整地上的干草,靠着土墙坐在地上,鼻间又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她索性解开了布包,将口鼻埋入了布包中,淡淡的麻布味掩盖住了那股气味,总算舒坦多了。 人,一旦安耽,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在想,若是早知长安律法严苛,她事先应该好好研究一番的。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她随意找一家膳坊用个膳,竟然会摊上这种中毒案。摊上也就摊上了,竟然会遇到江玄之,莫名其妙被押入了京兆狱。想起江玄之,她莫名气恼,将他从头至尾狠狠骂了一通,当然只是在心里。 她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她怨江玄之以权压人,睚眦必报,又怨郭百年以毒害人,连累无辜,当然,她也怨自己,行事冲动,不顾后果。哎,怎么就如此冲动呢? 她兀自想着,却听同牢房的短衣男子正在长吁短叹:“可怜我阿娘给我取了个百年的好名字,却终究活不过二十啊......”他躺在干草堆上,翘着一只腿,那姿态要多悠哉有多悠哉,完全不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 相比之下,寻梦倒显得拘谨了。 短衣男子瞥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寻梦,主动搭腔道:“在下郭百年,不知尊驾叫什么?” 寻梦托着布包,微微仰头,眼珠子上翻,露出眼下一片眼白。她不大想理会他,沉默片刻,没好气地回道:“寻无影。”寻梦,字无影。梦这个字稍显秀气,所以她向来以寻无影自称。 “无影无踪,真是个好名字。”郭百年偏头瞧她,露出崇拜的神色,夸赞道,“哎,无影兄,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竟然敢打伤官差,使的是哪一招啊?可惜,我当时中毒昏迷,没有瞧见。” 寻梦埋着脸,一声不吭,一时冲动,竟然落得个弃市的下场。若是能重来,她一定待在旁边,乖乖做个缩头乌龟。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地想想罢了,有些骨子里的本性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郭百年见她不答话,默默躺平在干草上,双手枕在脑后:“我自认狡言善辩,但跟你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你数落江御史的三大罪状,真是妙极了。不仁不义不智,呵呵......真叫我忍不住抚掌了。还有最后那一踢,真是绝了,江御史脸色都变了......” 他越说越兴起,聒噪个不停,寻梦忍无可忍,蒙着布包说道:“你能消停一会儿吗?”布包挡住了她的声音,但足以叫他听清。 原以为郭百年会知趣地闭嘴了,谁知他腾地转个身,定定地看着她:“消停什么?我说,你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算是弃市,那也是秋冬了。”炎朝施行"秋冬行刑"的规定,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待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进行。 “我,哪里生无可恋了?”她只是有些挫败,千里迢迢来了长安,一着不慎,锒铛入狱,可怜柏梁台的柱子都不曾摸一摸,更别提为母亲寻药了。眼前这人一脸轻松,嬉皮笑脸,她不由问道:“你不怕死吗?” “怕啊,谁会不怕死啊?”他神情认真,没有半分的虚伪。 寻梦顿觉无语,明明怕死,还装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真是能耐。 “可现在不是还没死吗?人早晚要死,还不照样吃喝拉撒。”他又翻了身,望着牢房顶部,颇为惋惜道,“可惜,我没钱赎免刑罚。” “赎免刑罚?”寻梦忽然来了兴致。 “你竟然不知道?”郭百年怪异问道,“你......不是长安人?” “嗯。”寻梦没有隐瞒。 郭百年哈哈一笑,随即了然道:“难怪......”难怪她如此英勇,敢殴打官差,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顿了顿,他又奇怪道:“不过,你说话倒是一口长安腔。” 说来也怪,寻梦的外祖父一口南越方言,但是她的母亲却是一口正经长安调。她自小喜欢母亲说话的调子,所以说得一口流利的长安语调。 郭百年乐完了,正经地说起了赎刑的制度:“炎朝赎刑有缴纳钱币,谷物,织物等方式,当官的还可以用俸禄赎罪,女犯有特殊的顾山之法,每月缴三百钱即可。至于具体罚赎数额,我倒不是很清楚,像我们这种弃市之刑,少说也要五十万钱。” 五十万钱!寻梦刚刚燃起的希望焰火,这一刻又熄灭了。她身上的五铢钱所剩不多,不过,事在人为,若是能出了牢房,她或许能想办法弄到五十万钱。 交谈这么一会儿,她心底的怨气淡了,也不再因弃市而郁闷了。人一平静,她的好奇心就冒出来了:“你为何要下毒陷害三江膳坊?” 郭百年沉默一瞬,漫不经心道:“江御史不是说了吗?一个利字足矣。” 寻梦不信,他看起来并不在意钱财,至少不是个会因钱财不顾性命之人。她探究地看着他,美眸晶莹如水,却又灼灼如火,好像要将他伪装的外壳烧成灰烬,窥一窥他真实的心底。 郭百年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牢房内一阵压抑的静默。他忍了许久,终究忍不住,腾地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寻梦微微惊愕的脸:“你从来没有缺过钱吧?” 他的话像问句,又像陈述,但寻梦默默点点头。从小到大,她过得并不富裕,却也从未缺过钱财。 郭百年的双肩微微一松,好像泄了体内大半的力气。他向后退了退,靠着墙坐在她的对面,幽幽说道:“当你缺钱的时候,一枚五铢钱,也值得你拼命。” 自认识他开始,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嬉笑,好像对任何事都不在意,潇洒又肆意。可此时,他脸上的认真和凝重,竟叫寻梦不忍去窥视。事已至此,下毒的缘由已经不重要了。她咽了咽口水:“你......可以不必说。”她由衷地发现,她也是可以善解人意的,比如这一刻。 偏偏郭百年不领她的情,他扯出一个痞笑,掩住了眼底的哀痛,无所谓道:“陈年往事而已,说说也无妨,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命丧黄泉了。” “我自小家贫,母亲生我难产而死,父亲独自拉扯我长大。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父亲因劳累而身染恶疾。我拿着家中仅剩的五铢钱去抓药,可店掌柜却因少一枚五铢钱,死活不肯卖给我,还将我赶出了药店。我无计可施,在医工的指引下,去山中找药,可惜,找了好久都没有找齐,眼睁睁看着父亲就那样去了。从此,我成了孤儿,无依无靠。为了活下去,我偷钱打架闹事赌博,做尽了坏事。” 寥寥数语,早已道不清他的辛酸与苦难。他略去了很多细节,比如他苦苦哀求掌柜,却得不到一丝怜悯,比如他独自去山中找药,历经多少荆棘险地,比如他与人打架闹事,不知几道新伤添旧伤。 郭百年偷偷瞄寻梦,想看她眼底的同情之色,却见她耷拉个脑袋,昏然欲睡的模样,吼道:“喂?你不会睡着了吧?”他从未对人讲过心事,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这人竟然敢当着他的面睡了? 寻梦浑身一抖,猛然抬起眼皮,怀揣着歉意,讪讪道:“哪有?”话虽这么说,埋在布包下的嘴微张,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当真是困了。 这声音虽轻,却准确无误地落进了郭百年的耳中,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这样都能睡着,不愧是敢与江御史针锋相对之人,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提到江玄之,寻梦不由白了他一眼,神色郁郁道:“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郭百年眉毛一挑,嬉笑道:“不如我们来聊聊这位江御史吧?” “你觉得,我有心情提他?”若不是他,她如何会身陷牢狱?寻梦提也不想提他。那人端得一身温雅,行得一手计谋,却不过是个阴险狡诈,斤斤计较的小人。 郭百年殷切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个乐子吧。” 寻梦再度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不说话真的会死吗?真的会死吗?会死吗? 郭百年完全忽略了她的眼刀,兴致勃勃道:“说起这个江御史,那可是长安女子心目中的完美夫婿。” “咳咳咳——”蒙着布包的寻梦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她想反驳来着,又觉得不妥,几番犹豫,却被口水呛到了气管,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疼,脸色被咳得嫣红一片,幸好她蒙着布包,旁人也看不清。 “我说,你这是嫉妒吗?这么大反应......”郭百年不知就里,以为她在装模作样。 寻梦缓了缓气息,喉咙有些涩然:“我用得着嫉妒他?什么完美夫婿?洁癖那么严重,谁要嫁给他,还不知是福是祸呢。”寻梦不大了解洁癖这个病,但他的模样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不会与旁人有接触,所以,谁嫁了他,或许要一辈子独守空闺了。 “好像也有点道理。”郭白年十分认同地点点头,停了停又道,“不过,撇开这娶妻之事不说,他这人倒是个传奇。据说,他十八岁被陛下征召为博士,不到一年升任太中大夫,后来又改任京兆尹,短短两年成为御史大夫。这升任速度,真叫人艳羡。” 寻梦微微蹙眉,他升得如此快,莫不是仗着家族裙带关系?她问道:“他出身如何?” “据说,他是颍川一介布衣,年少早慧,精通六艺,人称颍川第一才子。”郭百年如实回道,言语中对江玄之存了赞誉之心。 如此说来,他倒真是有些能耐。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寻梦不信世上有完人,所以,江玄之亦然,他那严重的洁癖就是最好的佐证。何况,他们初见,他就三言两语替她定了个弃市的死罪。这样的相遇,让她如何能对他生出崇拜和赞誉?她修炼不足,心胸还没那么宽广。 “歇着吧。”郭百年打了个哈欠,翻身倒在干草堆上,嘟囔道:“农历四月农忙时,明日估计要被锁去长安北郊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