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1 章(2 / 2)玫瑰之夜首页

“你就跟你妈一样,是个实心眼,被卖了也还傻乎乎给人家数钱呢!”

梅婧终于没好气地撂下了筷子。

“好好吃饭,别提我妈。”

“瞧瞧你这脾气,现在是连说两句都不成了……”

梅婧凝着眉,不愿再接过话茬。

此刻正是餐点,火锅店内人满为患,极为热闹。坐在她对侧的小松正在大快朵颐地吃着涮粉条,梅小庆则是边擦汗边夹着油面筋。她正看得出神,却不想饭馆里挂着的那台小彩电被一个餐馆的服务员换了频道,从热播回放的《西游记》调到了正在直播着亚特兰大奥运会的体育频道。

梅婧的薄薄的眼皮不可控地跳了跳。

她的手腕忽然有些微微发抖,脑海中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电视里投放的画面,可她那不争气的好奇心又如同吞噬树根的蝼蚁,蚕食着心内微弱的意志力。

于是她抬头望了一眼。

所幸此刻的电视里放着的是田径的项目。

若是换作体操,更别提是艺术体操,那播映出的画面一定会蛮横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盘亘,惹得她一整晚睡不好。

“小松,你看那电视机,正放着奥运会呢,看到了不?要是你姐姐年初没受伤,现在也在这电视里头风光着呢!”

不知梅小庆是不是一口气啤酒灌多了,有些酒精上头。此刻他的嗓门倒真不算小,随即周围便有几桌人将探寻的目光投了过来,惹得梅婧一时坐如针毡。

梅松刚吃完蘸着蒜泥辣酱的毛肚,直接用手背抹上了嘴唇上的油。

“妈不是说了,那是姐自个儿没福气,也怨不着旁人……”

梅婧顿时胃口全无。

她虽然不怎么喜欢李夏娟,可人家这话也确实没说错。

若她都算是有福气的人,那平日里成绩优异发挥稳定的她又怎么会在大赛入选前的训练中不幸摔到肌腱损伤,以至于韧带无法复原,彻底丧失了参加奥运会的比赛资格。

梅婧到现在都还记得总教练找她谈话的那一日,是个冷风瑟瑟的雨天。教练语重心长地说,组织认为她的恢复情况不够理想,今后无法再继续代表队伍、代表国家在赛事中发挥最理想的状态,并且在奥运结束后队里也需要注入年轻新鲜的血液,因此,他希望自己能理解队中的集体决策。

所以,花样体操队里形神俱佳、曾被誉为最具明星相的种子选手,就这样被剥离出了队伍。

从内江到成都,从成都到北京,梅婧受训十多年来不敢多喊一句苦,却因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使她在短短的一个季度里失去了所有,更令她毕生的梦想化作泡沫。

若说她有福气,那这世界上哪里还有什么倒霉蛋?

电视中的竞技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梅婧只觉得自己心内变得愈加空洞。其实到现在为止,她依旧时常觉得自己的退役像是一场可怖的噩梦,仿佛哪一天梦醒了,她又可以回到从前的训练场中。

然而梦终究是梦,道理她不是不懂。

尽管这顿火锅前前后后才吃了一个小时,可她却开始坐立难安。

所幸小松吃饱后便急着想回招待所看武侠片,梅婧便自觉地起身去柜台买单。

正当她在背后贴着挂历的柜台前掏出钱包想要付账的时候,小松嘹亮的嗓门又在身后响起。

“姐,桌上饮料没了,我还想再加瓶可乐。”

梅婧本来想说出门左转有家杂货店,饮料价格能比这里便宜上一半。但此刻正对着老板娘的眼睛,令窜到喉咙口的话又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行,你去冰柜里拿吧……老板娘,麻烦单儿里帮我再算上一瓶可乐。”

一头利落短发的老板娘收过钱,脸上堆着笑地客套道,“妹子,从前没见你来过咱家店啊?是从首都读书回来的?”

或许是不自觉的儿化音令梅婧露了馅,但此刻的她下意识便摇头否决道,“不是的。”

老板娘自然是个眼尖的,此刻见她不愿多话,找过钱后便报以一笑,不再搭腔。

这一顿饭成功地吃掉了梅婧一周的生活费。

不过这也没什么,金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更是和实现她的梦想毫无挂钩。家人难得过来一趟,若是花些钱能让他们在这两天心情太平些,那也是好的——

如果下一刻捧着可乐在店内横冲直撞小松没有撞上她,她也没顺势撞上店内服务生的话。

刹那间,滚烫的红油洒在了手腕上,在短暂的麻意后,便是直入皮肤深处的刺刺疼痛。然而溅在梅婧腕上的红油到底只有个五角硬币的大小,而溅在那个端着红汤锅底的男服务生手臂上的,则是犹如婴孩拳头大的通红一片。

二人在这场意外中抬眸对望。

刚开锅的红油汤底冒着热气,他们就在模糊的雾气中慌乱地注视着彼此。

十八-九岁的男孩的身量高挺,肩膀宽阔,干净细碎的黑色刘海在额前搭着,眼眸却是意外的纯粹清朗,如蕴汪洋。许是因为疼,他从眉毛到眼皮都有些微微发颤,瞧着倒像是受了委屈的某种温驯动物。

这一场景,无疑让梅婧心内的愧疚放大。

生理上疼痛的突袭并没有让那个人在第一时间松开汤锅,他皱着眉将锅底放到了柜台的桌子上,才随意拿起一块湿布擦拭着小臂上的红油。在没有了锅底的热气阻隔后,梅婧彻底看清了他的英挺五官。

“小松,快给爸看看,身上伤着了吗?”

梅松显然也被这出意外吓着了,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打颤,“……我没事。”

“婧婧你呢?”梅小庆这才注意到了男服务员与梅婧胳膊上的红痕,于是他脸色徒然一变,拽过梅婧便往大门处拉去,“哎哟,还怔在那儿干嘛?快走快走,一会等人家寻上来就麻烦了!”

被拉到门外后的梅婧才反应过来不对。

她随即连忙回头隔着玻璃望去,却只见那个眉目清澈的男孩仍站在原处怔怔地注视着自己。可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之后,他便垂下眼眸,回身迈入后厨,再不见踪迹。

“爸你别拉我,小松把人撞伤了,我们还没给人家道歉呢!”

“道什么歉,这种地方……道完歉就是赔钱,你是嫌咱们家钱多了没处使了吗?”

梅婧诧异道,“犯了错赔礼道歉,难道不是常识吗?”

“那是有钱人家的常识,我可出不起那个赔礼的钱!”

“姐,你也别太在意了。”梅松一边嘟囔,一边轻摇着手中的可乐,“谁让他自己锅没端稳的,这事儿也不能全怨咱们吧,况且咱们也是过来花了钱吃饭的,他本来就该好好服务我们……”

街边油腻腻的阴井盖上的小气孔还在冒着白烟,立身于黄澄澄的路灯下的梅婧,一时竟无言以对。

小臂上因为这场意外而带来的疼痛,在此刻仿佛已变得不再重要。

她忽然觉得极度低落,分明眼前这二人是她在世上最近的血亲,可在这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与他们形同陌路、生分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