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花姣姣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神思尚不清明,怔怔地躺在床上。甚至恍惚地以为人界这一百多年的光景不过眨眼的梦。直到陆长旻唤了她数声,才惊回神来。
昨晚陵江夜船上发生的种种,即刻涌入脑中。唯独谢波莫名其妙死后的记忆略微模糊,像是脑子里掩了一扇门,窥探不清那门内的情景。
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那道突然出现的咒语。
一万年前,她曾拜一位仙人为师,随他修行,偶有情绪失控时,他便念此咒语压制她的情绪。但他将她弃于荒郊野林后,便对她从此不闻不问,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船上?
可是除了他,她不知世间还有谁会念他专门为自己设置的咒语。
花姣姣不想再徒劳揣测,起身靠坐在床头,揉着额头问道:“昨晚你将我带回来的?”
陆长旻点点头:“昨夜远远见船身摇晃得厉害,烛火也熄了,心中焦急,遂跑去察看。见你晕倒在地,旁边有具男尸躺在血泊之中,我顾不得多想,便将你赶紧抱回家。”
他未言明的是——将花姣姣安置在床榻后,他便一直守在她床边,一步不曾挪动。因为担忧她的状况,他整宿未阖眼,纵使知道她已无碍,却非得她醒过来才能安心。
花姣姣默然听着。陆长旻昨晚坚持要跟去,说是藏在暗处可随时应付突发情况。她觉得他多此一举,她若真有危险,他这没点功夫的人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兴许还会增添麻烦。这会儿倒是庆幸他当时躲在岸边,将她带了回来。
“你先坐着休息,我去弄些桂花水。”
陆长旻说罢,起身出门,吩咐春茵烧一壶热水,再提半桶井水来。他则走回自己院子,行至桂花树下折了一根桂花枝。
回到花姣姣屋中,他将枝上的桂花轻轻搓在铜盆里,桂花馥郁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待春茵将水提来,他先用热水将盆中的桂花滚一道,再倒入冰凉的井水调好温度。
陆长旻将铜盆搁在床边的椅子上,再取来一面干净的纱巾放入盆中。他拾起浸透桂花水的纱巾,稍微拧干些水,说道:“昨夜你脸上有血渍,我虽已帮你清洗干净,还是趁着午时阳盛再好好擦洗,桂花水可除腥味消灾气。”
花姣姣嗅着淡淡桂花香,却犹豫未应。
以往她伐异党、拓疆土,哪次不是尸骨堆山、血流成河。有时奋战数日,满身污血,身上的血腥味需沐浴数日才能清除。她的魔君之位便是淌着血得来的,哪需要担心什么灾气。对许多人而言,她才是灾吧。
但凡人忌讳血腥,恐其招来祸灾。花姣姣也不想自己身上的污血坏了他的命数,他还得随她修魔呢。
“给我吧。”花姣姣伸手。
陆长旻坚持要帮她擦洗:“你手上也沾有血腥味,无法给自己净身除秽。”
花姣姣懒得赘言争执,便由着他按照凡人的规矩来。
陆长旻坐在床沿,微微低身,右手执纱巾自她额上开始擦拭,轻轻扫过她眉眼,再一遍遍洗过她的脸颊。目光跟随纱巾,一寸寸专注地在她脸上游走。她昨晚恢复了真容,他此刻才得以好好端量。
桂花的香味丝丝缕缕萦绕在花姣姣鼻间,柔和而温醇,一如他指尖的力道,也似他的性子。不知是否因桂花香具有解乏的奇效,她紧绷的头皮缓缓放松下来。
当陆长旻握着她的手,放在铜盆中仔细清洗时,花姣姣委实觉得享受极了。
他用纱巾沾着桂花水,从她每一根手指的指缝慢慢刷洗到指尖,再左右轻揉,然后以他食指的关节沿着她手指的经络顺下来,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适。
即便是当初身为魔君,她也不曾有过如此待遇。
倒不是没人服侍她,只是她一向不喜三仆五婢地围拥伺候。斩杀了上一任魔君后,她便将他的仆人全部打发回家,无家可归的则给些财物让他们自行谋生。
除了大护法媸幽会指派魔兵轮流帮她打扫屋子,魔族也没人敢毛遂自荐当她的贴身侍从。
却不想,被人细心服侍的感觉还不差。
花姣姣整个后背以格外放松的姿态陷入床围,随口戏谑道:“洗个手都如此有技巧,该不会是以前给哪个姑娘洗出的经验吧?”
陆长旻玩笑般反问:“我若说有,你会吃醋吗?”
花姣姣佯装凶狠地一哼:“我不只会吃醋,还会去将那姑娘的手给打断了!”
陆长旻抿唇笑道:“你是第一个。”
“哦?”花姣姣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甚好甚好。”
陆长旻取来棉布,帮她擦干手,顺势将她洗得温热的小手握在掌中,说道:“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往后我只帮姣姣擦脸洗手。”
他说这话像是起誓一般,一字一句格外清楚。可誓言这东西她听得还真不少,又有谁真正履行过?不过是些嘴上工夫,一时将人哄得开心。
所以花姣姣并无半点欣喜,甚至警告:“若是违背承诺,我便连你的手一并砍了。”
陆长旻依旧握着她的手,温和道:“倘若违背承诺,无需你动手,我自砍便是。”
花姣姣呵呵冷笑出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嘲讽。她抽出右手,手指轻触他下巴,指腹摩挲几下。突然握住他下颌,将他往身前猛地一扯。
陆长旻险些撞上她,两手迅速撑在两侧稳定身形。脸颊与她不过两拳距离,两人的呼吸几乎缠绕在一起。
花姣姣眼未睁,通过他的气息便判断出远近。
“陆长旻。”她连名带姓地叫出来,语气倏然冷了下来:“承诺这种东西若是做不到,切勿轻易说出口,否则会要了你的命。”
“我从不轻易许诺。”他只淡淡回了一句,算是辩驳。
花姣姣松开他下颌,冷声讽刺:“你才认识我多久?这还不算轻易许诺?”
陆长旻将她看了看,最终只道:“你先休息。”便起身端着铜盆离开。
直到听见屋门被掩上,花姣姣将手抵在鼻端,轻轻一嗅,桂花的香气仍未散去,闻之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