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死无对证的话林清一般是不信的。
不管怎么说,总是来自亲人的满满回忆。妈妈看着遗嘱感慨万千,给林清历数起叔叔的创业经历。作为那个年代少有的不安分的年轻人,叔叔干过的行当不胜枚举,退伍回来后,先是干了一段时间的保卫干事,接着下海搞外贸,搞林场,开养兔场(这个最诡异,本地完全没有吃兔子肉的习惯,也没有人穿兔毛大衣),做药品代理,他的人生乐趣很大程度上不是来自于赚了多少钱,而是那种不确定的冒险精神所激起的肾上腺素及多巴胺分泌。简单来说,就是折腾。
翻到茶厂公园的抵押合同时,妈妈愣了一下,想到了叔叔坐牢的事。林清对叔叔坐牢这件事记忆犹新。那时叔叔做生意顺风顺水,突然摊上了贪污国有资产的罪名,全家把所有财产都变卖赔偿了,才换来从轻处理。那监狱在遥远的林场里,在牢里的一年,不知道叔叔过得怎么样。
出狱后,爷爷拿养老金给叔叔盘下了间公共厕所,说好歹有碗饭吃。守厕所的叔叔养了只八哥,那家伙灵牙利嘴,有人路过厕所门口就开始大喊:“一块钱一次!”不过叔叔骨子里还是不安分的人,守了半年的厕所,说这样不行,偷偷背着家里人把老房子抵押贷款了,承包了一座荒山,利用自己在监狱里学到的林业技术,开始种松树,割松香。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还顺带自考了个林学本科文凭。
爷爷对这折腾的小儿子又爱又恨,为了私自抵押老房子的事扬言要把叔叔逐出家门,后来舍不得,又怕丢面子,说要不让林老二把我的寿材给备出来,算将功折罪吧。叔叔只拿回来了骨灰盒,说我的木材还没长成才,只有这么大的。这年头都提倡火葬了,骨灰盒更合适。爷爷气得说老子偏不,等不到你的树成才我就不死,不土葬不死,没有寿材不死,我要永垂不朽,我要福寿天齐。
福寿天齐很难,但爷爷确实还能等。叔叔的葬礼上爷爷一脸哀伤:“老二啊,当年要是你也跟我一样放下狠话就好了。我还能等你的松树,你看看你,什么都没能留下。”
两天后,林清拨通了金律师的电话。作为本地知名青年有为的律师,金律师给了林清一点建议:“经营一个动物园是大工程,你会犹豫我一点也不奇怪。出于专业角度,我建议你,可以选择将动物园卖掉。这年头动物不值钱,但这块地还是不小的,那个位置也很好,你可以直接卖地皮。说实话,之前已经有房地产公司在打听那里了,那个位置很适合开发做小区。”
“那,那些动物怎么办?”“这个房地产开发商会处理的。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毕竟这个事不常有,我也没经验。”
林清还是有点犹豫:“我可以先把这些动物送到别的动物园去吗?”“我不是太建议。距离这里最近的动物园有843公里。而且,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接收,动物园只号召捐钱捐物,而不是直接捐动物,更何况并不稀有的动物。当然,如果你硬要捐也可以,毕竟你有遗产可以变卖,路费还是够的。”
林清揉揉脑门,看来选择也不是很多:“那,就请你帮忙联系房地产开发商吧。”
回公司之前,林清去了一趟茶厂公园。它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像所有年久失修的小城里的公园一样,它破败,萎靡,三角梅疯长起来,遮住了油漆斑驳生锈的铁门,缅桂花被某次雷击损毁了半边树枝,零星的叶子摇摇欲坠。还好叔叔留下了足够的钱来维持基本运转,但动物们也生活得很凋敝,睡莲近乎死光,倒是水葫芦长得不错,在绿油油地一潭死水里生机勃勃,缅甸陆龟啃着水葫芦,生无可恋的样子。长期的无人光顾和缺乏管理,动物少了很多,只有几只猴子和黑熊还在笼子里,金刚鹦鹉不知所踪,孔雀和鸟儿的尾巴都秃了,小象长大了,成了一只内向而腼腆的大象,孤独地望着鸡蛋花树,思念着千里之外的家乡。
林清想起有一年春游,学校组织来茶厂公园玩,在黑熊的笼子前,她的同桌,一个只穿白衬衣和白球鞋的高冷男生,拿出两个苹果,分给林清了一个,然后把另一个递给了伸着手的黑熊。黑熊拿到苹果,开心的吃完后继续招手,林清思想斗争了半天后,还是把苹果也给了它。
林清敲着笼子问寂寞的黑熊:“嘿,那天的那家伙是你吗?你还记得你吃过我的苹果吗?”黑熊没回答,翻个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