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帐篷门,一股冷风迎头吹来,钻进我的衬衣里,冻得我打了个激灵。
外面的草原仿佛变了一幅模样,青灰色的乌云层层笼罩,压得极低,从头顶一直重重铺展到视线尽头,就像把人关进了一个宽大却又矮窄憋闷的盒子中。冷风之中,齐膝高的草波澜起伏,宛如暴风雨来临前大海的浪潮。水汽又湿又闷,羊群不再温驯,而是抬着头咩咩直叫,短促凄厉,叫得人心发慌。
外面两个牧民骑马走过,对话传到我耳朵里:
“今年夏天来得真是早啊,看样子得狠狠下一场大雷雨了。”
“是啊,得赶紧回家收拾东西。”
我听了他们的话,连忙拿起鞭子,跑到草原上,把自家的羊往圈里赶。
经过一年的放牧生涯,我基本上已经掌握了赶羊的技巧。我心里着急,只想快点把羊赶回去,好腾出时间找阿来。可偏偏这群羊一只听话的都没有。谁都不走路,要么低头啃草,吃个没完没了,要么四处卖眼,对着乌黑的天空乱叫。我被它们叫得一阵烦闷,撒气似得啪啪狠甩了几鞭子,抽得好几只羊四下乱跳。甩完之后我就后悔了,阿来跟我说过,牛羊是最圣洁的食物,不应该虐待它们。
我吸了口冷气,扔下鞭子,耐心哄它们进窝,把它们全关进了羊圈。
之后我又去收衣服,把摆在外面的锅碗瓢盆全收进帐篷,帐篷里本就拥挤,这下变得更黑暗逼仄了。
一切都弄完之后,我身上大汗淋漓,恨不得脱掉衬衣打赤膊。但又怕阿来回来,看到后彼此尴尬,到底忍住了。
我搬个小马扎,坐在帐篷门口等不知道哪儿去了的阿来。我等啊等,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簌簌直响的狼图腾给彻底吹烂。墨黑的云里隐隐透着电光,仿佛下一秒就要直劈大地。
我有点慌了,如果阿来只是清早出去放风的话,没有理由到现在还不回来。他到底去哪儿了?
眼瞅着天马上就要下雨,我的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了什么,立马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屋里,阿来夫的床边。
屋子里很黑,但我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阿来夫躺过的地方,枕头和褥子潮湿一片。我翻开叠好了的小单,发现上面布满牙印。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时,阿来夫的爷爷拄着拐杖走了进来,问我阿来去哪了。
老人家去年冬天生过一场大病,当时还是我和阿来一起冒着大雪把他送去镇上医院的。病好以后,他的身体就不行了。腰佝偻着,走路也得用拐杖,没法再操劳了,从此家里的重活全部落到了阿来夫肩上。我想起我刚来那会儿,他就像我亲爷爷一样照顾我,不由得心中一酸,连忙扶着他坐到床上。
“爷爷,您别急,我出去找他。”
说完这句我就往外走,谁知他竟是拉住我,自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有些生硬拗口的汉语说:“乖乖,你在家呆着,我去找那臭小子。”
我知道,老人家很喜欢我,他说我安静,又有文化,不像阿来夫,从小到大啥也不懂,只知道上山下河满世界闹腾,浑身脏兮兮的,大字不识混不吝的野小子一个。老人家也很疼我,有什么好的永远先想着我。尽管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其实比阿来夫大,他还是固执地把我当成小的那个,反复叮嘱,要阿来夫照顾我,不准阿来欺负我,殊不知,其实一直都是我在欺负阿来。之前健康的时候,他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传统蒙古男人。生病以后,他脑子时好时坏,脑子一不清醒就爱叫我乖乖。阿来告诉我,他是看着我,想起了他已经去世的儿子。因为阿来的爸爸伤过眼睛,生前一直带着眼镜。
我拦住老人家,好说歹说不让他出门,因为实在太过危险。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慢慢清醒了过来。不再闹着要出去,只是递给我一把伞,反复叮嘱要我小心。一下雨就赶紧回来,不用管那臭小子。
我点点头,顶着风策马冲了出去。
我骑着马四下找寻阿来的身影,几乎把草原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仍旧一无所获。一道闪电撕裂天空,紧跟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闷雷轰鸣。无边的草原无边的风,只我一人在无穷大的天地间,头顶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巨大雷电。我望着没过马蹄的倒伏高草,驻马不前,一阵心悸。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去问问,看别人有没有见过阿来。
我敲开阿古达木家的房门,他开门,见到我,又迟疑又警惕。
我问他,有没有见过阿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我一见他那样子就知道不对,再三逼问,他才闷着头说了句:“昨、昨天下午见他来着。”
昨天下午?我快速地算了一下时间,那会儿,阿来应该已经回来了,而我还在草原游荡。
“然后呢,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他目光躲闪,不说实话。
大风呼呼吹着我的背,几乎要把我顶进屋里。我心急如焚,没有半点心思跟他扯皮。双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咬牙道:“阿来现在不知所踪,你再不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吞吐了半天,说了一句让我有如五雷轰顶的话:
“他…我跟他说,你和乌兰图娅在一起了。”
那一刻,巨大的天雷砸向地面,无边暴雨倏然洗刷整个草原。我浑身湿透,钉死在亮如白昼的闪电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