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要出关了。 数日过去,这是天机阁上下都在讨论的事情。 当然,他们谈论的最为欢快的,莫过于那日末生临走之时脱口而出的一句“娘子。” 我黑着脸从他们中间穿过,听着他们各种不切实际的八卦,只想朝他们每人的嘴扇几巴掌。 当真是流言可畏。师父若是出关后听到这些话,非得把我揪来好好盘问一番,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不必烦恼。”见我脸色已是黑到了极点,昭游忽然笑嘻嘻地说道。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听到一句好话,虽是极为敷衍。 “横竖姑娘是要嫁给主子的,到时候他们也不会再嚼舌根。” 我:“......我真是,谢谢你的安慰。”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对主仆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我大动肝火地跑到午曌堂,将师父屋子里的花盆抱了几盆在怀里,想养几盆花来去去我屋子里的药味。我踢开了一路上想过来帮我抱花的昭游,风风火火地回到了住处。 一进门,我怀里的花盆便齐齐摔在了地上。 昭游惊呼一声,忙跑过来,却在进门的一刹那也止住了步伐。 空气里安静了一晌,昭游结结巴巴道:“祝棋姑娘,您来了。” 我记得很久之前师父问过我,何谓美人。我当时胡乱地说一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后来我颇具勇气地问师父,我这样的,算不算得是美。 当然师父也颇为直白,摇头说不算。 在我为师父的耿直哀叹之余,师父解释道,美人之美,在于骨,不在于皮囊。 我歪头看向师父,所以? 师父抿了一口茶,所以,你还是好好待在天机阁吧。 我当时颇受打击,下定决心再也不同师父这个貌若天仙的人谈论美人。 时隔多年,当祝棋一席白衫端坐在我面前,我看着祝棋的脸,脑子里不住想起的,就是当年师父对于美人的解释。 祝棋的容貌与气韵,实在是当得起绝世美人的称号。连我一介女子坐在她面前,都能被她精致的容颜所吸引而说不出话来,更别说那些俗世的男子。 远山眉黛,色如皎月,鼻梁秀气而精致,其上一双美目,勾人心魄。 只是现在这双眼眸里,承载的更多的,是死气沉沉的色泽。 我干咳了一声,刚准备开口询问祝棋所来是为何事,没想到祝棋却先开了口。 “我一个亡家之女来这里,你可不要介怀。”祝棋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故事,脸上毫无波澜。 我沉默了,不知该如何答话。 “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说几句话。” 祝棋的脸上漾起绝美的笑容,似是一朵高山之上的雪莲,圣洁而又睥睨天下:“唐九凰,你知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我的心漏了一拍。 “我来告诉你。” “一夜之间,你的族人被诛杀殆尽,独留你一人在恶心的仇人地盘里苟且偷生。” “当着天下人的面推掉你的婚约,让你沦为笑柄。” “被所信任的人抛弃,危难之时遭遇落井下石,让你的处境雪上加霜。” “被你喜欢的人加以利用,过往的一切都是他为你铺的幌子。” 祝棋的语气归于平稳:“唐九凰,你懂吗?” 我平静地注视着祝棋的脸,摇头道:“若非你的家族行事太过张扬,又怎会沦落如此?自古成王败寇,天族之所以要灭了祝氏,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祝氏妄图勾结灵族造反,你觉得,天族会任由一个时刻想要谋反的氏族在枕边安睡吗?” “你们时时刻刻都说着什么谋反,都是一面之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祝棋,你不要把你爷爷想得太简单,也不要把天族的人想得太简单。这些年来你爷爷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自己心里清楚,天族更是明白。但我告诉你,真正颠覆你氏族的,是天下所有人,天族不过是顺了天下的心意而已。不然你以为凭什么你爷爷手下的人会倒戈相向,另投明主?” “那你呢?你凭什么连同末生一起来对付祝家?”祝棋的语气全然没有了方才强装的镇定。 “祝棋,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来。如果你只是单纯想过来责问我,对不起,我无可奉告。我既不会干涉你家的事,也不会平白无故接受你的指责。自始至终,我想对付的,都只是龙族,与你祝家毫无关系。还有,我劝你还是好好待在天族,不要惹是生非,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了结你的性命。” “相比于你那些发配南沙的族人,你已经幸运了太多。毕竟你们现在所遭受的,都是当初嚣张跋扈种下的恶果。我言尽于此,祝棋姑娘是听也罢,恨也好,还请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我们天机阁不会趟这次浑水,姑娘自重。” 祝棋大笑起来:“好,好,难怪末生喜欢你,因为你们都是一样的,双手明明沾满了血,却还是要装作一副圣人的样子。你们这副模样,真的让我恶心至极。” 祝棋突然提到末生,倒让我原本沉静的思绪乱了起来。 祝棋踉跄着站了起来,走至门口处身形不稳差点摔了下去,昭游忙过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滚!都给我滚!” 昭游为难地看着我,我摇头,示意他先下去。祝棋的手搭在门框上,衣袖被外面的风吹得张扬,她就这样背对着我,停在了那里。 “世人皆道我祝家做尽坏事,我却只见天下屠我满门。唐九凰,我祝棋用命担保,有生之年,一定让末生和你,尝尽天下所有的苦楚,生不如死。”祝棋转过了头,灿然一笑:“这是你们欠我的。” 祝棋面上的戾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出尘的淡然。她坦然走了出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仍是那个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女。 生死之事,一直都是天下最难以揣测的棋局。祝氏一族,三百多人的性命,换来的或许是万千生灵的性命无虞,或许是几百年内的长治久安。我不敢私自去权衡利弊,正如生命无法用对比来衡量孰重孰轻。 棋局已定,胜负已成,其他的,都毫无意义。 昭游见祝棋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需不需要向主子禀告这件事?祝棋姑娘的话未免太过......” 我挥手:“不用了。你家主子在天族的事情够多了,不要再拿这些事去烦他。祝棋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不必担心。” 昭游不放心地退了下去。我倚在院门外,看着祝棋决然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阵心慌。 师父曾说,人的预感是很准的,当你心烦意乱地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时候,那么十有八九,就真的会有事情要发生。 我很少有过这样的感觉。 而且,末生似乎与我有着一样的预感。 我抬头看了看九州的天,似是难以晴朗了。祝家已倒,不知道接下来又该轮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