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笑阳说出地名以后,代如亦就感觉不妙,她又不死心地向克里斯蒂安确认了一遍。 “慕尼黑只有一个贝蒂庄园吗?” 克里斯蒂安神情骄傲,“当然,那是我给贝尔塔的订婚礼物。” 代如亦自然而然接道,“会允许别人进来拍摄吗?” “会。”克里斯蒂安笑了笑,眼神流露出一种意大利式的优雅,“美丽的事物,独享是一种罪行。” 代如亦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欢迎你们来中国做客。” 她还从没邀请过克里斯蒂安一家去国内玩。 “一定会去的。”克里斯蒂安想了想,又补充道,“关于庄园拍摄,如果你想安静一些,我们可以绕开那些人。” 代如亦沉默片刻,眼前浮现了刘笑阳总是在她面前显得开朗的样子。 长眼尾,淡色眉,高鼻梁,分明是一张冷情的脸,独独总对她笑。 代如亦淡淡道,“那就有劳你了。” 次日清晨,代如亦跟着克里斯蒂安一家去了位于郊区的贝蒂庄园。 翠绿绵延不断的大片草坪,古典优雅的古罗马式建筑,建筑周围是花园,花园外面是大了好几倍的台地园,喷泉顺着平台流下,水流清澈,蓝天白云倒映其上,变换不息。 眺望远处看得到树林,植被茂密,代如亦看不清是什么树种。 环顾一周,她由衷道,“这里很美。” 贝尔塔微微一笑,接受了她的赞美,“这里是我灵感的源泉。” 贝尔塔在世界各地都办过自己的画展,中国的那一场在上海,代如亦去看过。 其中有不少画作都是关于贝蒂庄园的。 和接近市区的小别墅不同,贝蒂庄园因为太大了,需要人手打理,所以有管家和不少佣人。在主人一家不在的时候,管家会整理好庄园的管理记录和访客记录定期拿给克里斯蒂安看。 进了室内,克里斯蒂安和贝尔塔很快就和管家一起钻进了书房。 贝蒂庄园对生意头脑活泛的克里斯蒂安而言,不仅是居住的地方,也是半个生意场所。 夫妇俩略带歉意地请代如亦自便,代如亦立即表示没关系。 征得两人同意之后,她取了一本自己带来的书,去了室外的花园。 爱丽娜性格跳脱,一早就在女佣的陪伴下跑出去玩了,艾米礼貌地询问代如亦,能不能和他一起。 代如亦总觉得艾米年纪虽小,身上却有着一种欧洲老贵族式的矜持优雅,她不由自主地喜欢这个小姑娘。 “这里是你家,你想去就可以去。”代如亦说。 艾米笑不露齿,小声说,“请你等我一下。” 代如亦点头,看着艾米并不着急的背影,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几分端庄来。 或许她身上流的都是古老的意大利血液。 不一会儿艾米回来了,手里也拿了本书。 代如亦看到了封面,“你喜欢小王子?” 艾米的回答出乎意料,“不,是因为大家都看。” 代如亦莞尔,弯下腰问她,“我可以抱着你走吗?” “我已经八岁了。”艾米严肃地摇摇头,“但你可以牵着我走。” “好吧。”代如亦伸出右手。 艾米把自己的左手放进了代如亦的手心里。 代如亦轻轻握住她的手,走了出去。 一大一小在花园中消磨了整个上午。 慕尼黑的秋季气温不高,但天气晴朗,代如亦穿着长袖连衣裙和短外套,阳光洒在身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惬意。 她慢慢翻完了半本书,艾米则很快看完手中字少话多的儿童读物,凑到了她旁边。 代如亦指着书上中文的词语,挨个挨个用德语跟艾米解释。 艾米听了一会,眨了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浅色的睫毛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 “为什么你的德语学得这么好?” 代如亦刮了刮她的鼻子,“为什么这么问?” 艾米的解释是:“你看,我就不会中文。” 代如亦半真半假道,“因为我胆子很小,不学会德语就来德国,总感觉害怕。” “你可以说英语。”艾米建议道。 “那你想要我跟你说英语还是德语?” 艾米毫不犹豫道,“德语。”说完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到了正午,楼上克里斯蒂安夫妇出了书房,贝尔塔打开窗子,叫代如亦和艾米上去吃午餐。 代如亦牵着艾米往里走。 艾米接着之前的问题问她,“所以如果你对什么感兴趣的话,你会提前去了解是吗?” 代如亦思索片刻,应道,“是这样。” 艾米淡定地下了结论,“你喜欢那个哥哥。” 代如亦一愣,“什么?” “你的手机相册里全是他的照片,而且你还亲了他。”艾米少有的露出了一点孩童的狡黠,“我没有偷看,只是好奇。” “我跑过去就看见了。” 昨天代如亦突然离开,艾米也跟了上去,看了全程之后又仗着身高矮个子小的优势迅速钻了回去,伪装自己没离开过。 代如亦现在才知道她看见了。 她有点窘迫,难得做一回这种事还被看见了。 不过想到艾米是小孩,而且和刘笑阳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喜欢他很久了。” 刘笑阳的眉眼,刘笑阳的侧脸,他的声音,他在电影表演中或喜或怒的每一句台词,她都喜欢。 包括五年前在海选试镜中,他指尖上扣着一个瓶盖来回转动,都让代如亦会心一笑。 艾米听她亲口承认,恶作剧得逞,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代如亦弹了弹她的额头,“这是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克里斯蒂安和贝尔塔。” “只有她们吗?”艾米问。 代如亦想了想,“还有爱丽娜。” 艾米乖巧道,“好的,我知道了。” 代如亦很满意,艾米和她相视一笑。 不能告诉家里人,可没说不能告诉别人。 午餐过后,克里斯蒂安和贝尔塔还要继续工作,其余人都去午睡了。 代如亦睡了四十多分钟就醒了,趁着下午阳光暖和,她打算出去走走。 绕到花园背后,她听见有清亮活泼的声音大声叫她的名字,“亦!亦!” 代如亦回头去看,爱丽娜正站在一处阁楼上向她招手,半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金棕色长发飘了起来,“亦,你要去哪里?” “你站进去,太危险了!”代如亦喊回去,“我只是随便走走。” 爱丽娜身体没动,兴高采烈道,“那你和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没人和我一起爸爸和贝尔塔就不准我去。” “好,我陪你去。”代如亦怕她再说两句就会从窗口掉下来,无奈道,“你先退进去一点,我在下面等你。” 爱丽娜得到允许,瞬间关上窗子,身形消失在窗后。没过几分钟,代如亦就看见她从楼下跑过来了。 “你跟着我来。”爱丽娜蹦蹦跳跳跑在前面。 代如亦问她,“去哪里?” 爱丽娜嘟着嘴说,“马场。他们总怕我一个人骑马出意外,可是他们又很忙,根本没时间带我过去,我都很久没见到爱丽丝了。” “爱丽丝?” “我的马,她的皮毛是漂亮的红棕色,待会儿你可以摸摸看。”爱丽娜说得很是骄傲,“爱丽丝脾气很好。” “好的,谢谢。”代如亦冲她眨了眨眼。 爱丽娜弯着眼睛笑起来,“亦,你长得真好看。” 代如亦微微一笑,“你不会觉得很多东方人都长得一样吗?” 听说在西方人眼里,很多东方人都是一副面孔,很难辨认清谁是谁。代如亦也觉得有道理,因为她走在德国街上,有时也会感觉所有人都长得大同小异。 “大多数是,我分不清他们的长相。”爱丽娜认真思考了一下,“不过有些人不是。” “比如你……”爱丽娜仔细回忆着,突然眼睛亮了起来,指着前面道,“啊!还有那个哥哥。” 代如亦闻言看过去。 隔着栅栏,青草地上一头毛色雪白的骏马飞驰而过,马背上的人穿着一身黑色骑马装,身姿挺拔,一跃而过。 仔细一看,不远处还有许多人,代如亦看见了好几台摄影机。 爱丽娜兴奋道,“他的马术真好!爸爸说有人借我们的马场拍广告,我前几天还见过他!” 代如亦一言不发,爱丽娜不知道她怎么了,敛起了笑容,仰着脑袋小声叫了一句,“亦?” 代如亦垂眸,摸了摸爱丽娜的脑袋,“今天可以先回去吗?” 爱丽娜不解地微微蹙眉,随后又担忧道,“亦,你身体不舒服吗?” 代如亦淡淡一笑,“我害怕人多的地方。” 爱丽娜澄澈干净的瞳孔中倒映着代如亦平静的神色,她在笑,看上去却不是开心。 人总是容易在孩子面前说出最真实的话,虽然这并不是她想离开的主要原因。 爱丽娜恋恋不舍地看向马场,又看了看代如亦,痛下决心道,“那我们改天再来吧。” 这个时候马场上的人绕了一圈又到了她们正前方的位置,发现有人在外面,驭马停了下来。 腰背挺直,骑马装服帖地拉出身体的利落线条,他侧首看过来。 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代如亦知道他在看她。 没有理由,她就是感觉得到他在看她。 “爱丽娜。”代如亦说,“我们走吧。” “好的。”爱丽娜语气低落,拖着步子磨蹭,一步三回头。 走了半天发现没人跟上来,她无精打采回头,就看见代如亦已经走到了栅栏边,冲她道,“快过来,你玩够了我们再回去。” 爱丽娜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像一阵小旋风一样撞到了代如亦身上,尖叫了一声,“亦!” 代如亦捏捏她的脸,“刚才跟你开玩笑的,对不起。” 爱丽娜连连摇头,脸抬起来下巴贴在代如亦肚子上,“我们快走吧!” “好。”代如亦环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过你要先放开我才行。” 爱丽娜松开手,因为高兴声音都变得雀跃起来,“你以后不能再骗我了。” “不会了。”代如亦说。 “你保证。” “我保证。” 爱丽娜满意地笑笑,拉着代如亦进了马场。 “我们先去马厩。” 迈出一步,没有拉动后面的人,力气太小手腕一震,她又退了回去,扒着代如亦的腿往外看,“亦,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代如亦继续往前走,“这里很大。” 大到她进来才发现,她们完全可以避开刘笑阳,自己到一边去。 她刚才转过头去看,他还在原地,马儿已经呆得太久低下头吃草了,马背上的人却一动不动。 爱丽娜不疑有他,接着代如亦的话道,“因为马是自由的动物,它们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是我们的幸运,所以我们应该还给它们一片草原。” 这话不像是孩子能说出来的,代如亦讶异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爱丽娜转了转眼珠,“是贝尔塔说的。” 家庭教育是孩子成长中很重要的一环,代如亦夸奖她,“你能记住就很好。” 爱丽娜的表情则有些故作老成的无奈,“因为他们每次都说。” “你知道,大人都是很唠叨的,但他们总有道理。”代如亦也故作无奈道。 爱丽娜仿佛找到知音,乐不可支,“你小的时候也被说教吗?” 她在家里最活泼好动,这个也想玩那个也想玩,根本坐不住,所以被克里斯蒂安夫妇念叨得最多。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的。” 代如亦回忆了一下,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耳边每天都是“喝茶不是喝白开水,不要猛灌”“吃完饭就去写作业,不要乱跑”“再不睡觉明天起不来我可不叫你”……诸如此类的催促和唠叨。 那个时候,她的性格还不像现在这么沉静,上学的时候还算坐得住,一到下课了就只想玩,父母总要在院子里把她抓回去写作业。 父母急了就说她不像个苏州小娘鱼,贼骨牵牵,日不做夜磨嗦。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温暖美好的记忆,苏州的黑白园林山水,在她的童年里纷纷温润而过,桨声灯影里细碎的温柔时光无声飘摇。 比起现在,爱丽娜更好奇长大了还会不会被管教,“那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了。”代如亦说。 “我希望我长大以后也能像你这样。”爱丽娜正是爱玩的年纪,一听代如亦这么说,就觉得果然长大才是最好的事。 “不行,像我这样一点都不好。”代如亦拨了拨爱丽娜飘在脸上的一缕长发。 “才不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太棒了!”在爱丽娜看来,可以不被大人时时看管就是最美好的生活。 她一溜小跑奔到了马厩,和里面正在弯腰打扫马厩的男人打招呼,又冲代如亦使劲挥手,“亦,这边!” “这是安德鲁,他一直帮我们照顾马儿。” 男人直起身来,唇上有两撇小胡子,带着和善的笑意对代如亦挥了挥手。 代如亦也礼貌挥了挥手。 爱丽娜则兴致勃勃向安德鲁介绍道,“亦是中国人,爸爸的合作伙伴,我带她来玩。” 安德鲁似乎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直跟她说着话,一问一答聊得开心。 代如亦听着他们说话,慢悠悠地走近。 其实她刚才跟爱丽娜说的话还有后半句没说完,后来她没有再被父母说教,是因为她生病了。 病情迅速恶化,不能出门不能上学,最后被送到福建她师父那儿静养,此后十年,再没回过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