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急啊。”
宋潜机一边走,一边赏景,神色悠然。
陈红烛怒其不争。恨不得抓他双肩猛摇。
“你一个炼气期,能得‘那个人’亲自指点,是天大的机缘,别人祖坟冒烟都求不来,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凭什么不珍惜!”
她深吸一口气:“就算你不想跟同辈修士比。但哪怕一个不修仙的凡人,也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不想被人欺负,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拼命。每个人都想做人上人,所以才这成全了这人吃人的世道。”
“你急什么?”宋潜机笑了笑,“你是我娘吗?”
“你!”陈红烛差点被他气跑,眼睛一转,忽道:“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我听说了。不只是我,现在整个华微宗都知道了。”
“妙烟有很多狂热追随者,登闻雅会他们也来。你要有麻烦啦,怕不怕?”
宋潜机想了想,很诚实点头:“怕。”
一个人能成为狂热追随者,必然脑子不怎么好使。
他上辈子已经领教过。
妙烟请他寒湖听琴,他们就躲在湖底,伺机破坏,却惊醒湖中一头沉睡的千年鳄,被追着咬出四十里水域。
妙烟请他泛舟品茶,他们躲在舟下,准备行刺他,却怕被湍急水流冲散,便用绳子绑在一起。
拎一个就能提溜出一串,一个藤上七个瓜。
这些智商与赵济恒不相上下的人,为宋潜机前世枯燥的修仙生活,提供了难得的笑料。
但那时他端着大能架子,尤其在妙烟面前自矜身份,不愿被当成没正形的散修。
想笑不能笑,憋的很辛苦。
现在没包袱了,想怎么笑就怎么笑。若再见面,他怕自己被活活笑死。
陈红烛却一噎。
她知道这人骨头硬,若被她激怒,应该逞英雄说“谁怕谁,只管放马过来”。
那正好骑驴下坡,督促对方努力练剑,准备教训那群人。
现在对方干脆利落地认怂,她反倒没话了。
宋潜机忽然问:“他们来,你也很怕吧?”
“笑话,我会怕?!”陈红烛怒发冲冠,“怕个头!本小姐就是不喜欢妙烟,谁敢因此欺负我们俩,先问问我的剑。”
“你不是使鞭子吗?”
“我这鞭子是用来吓唬别人的!像过年放炮,听个响而已。”陈红烛认真道,“剑是凶器。一柄伤人的剑,不能轻易示人。”
“原来你还懂这个道理。”宋潜机有些惊讶,“你不错啊。”
“原来你还会夸人,我以为你只会气人。不过,你也很不错。”陈红烛被夸得喜笑颜开,投桃报李地表扬他,“我猜妙烟现在气到手抖,恨不得把竹楼栏杆拍断,却还要假装不在乎!”
宋潜机摇头:“不。她不会的。”
说话间,层层垒砌,如雪浪千叠的灵山梯田跃然眼前。
***
妙烟站在栏杆边,安静地赏花。
她无论身在何处,总有鲜花。
她与陈红烛相看两厌,自然不愿意住进陈红烛的无忧殿。
两人虽是表姐妹,却没有相伴长大的手帕情谊。陈红烛是虚云老来得子,一出生便是华微宗公主。
而妙烟父母早亡,母亲陨落前,将她托付给做华微掌门的舅舅。
可惜她灵根孱弱,灵脉纤细柔韧,最不适合习刀剑。无论如何努力,总让虚云摇头皱眉。
华微宗只当养了个闲人,多一双筷子。
陈红烛出生后,妙烟便从主峰搬到后山僻静的竹林。
直到望舒仙子来华微宗做客,看她适合修习天音术,收她为徒,倾囊相授。
妙烟的人生从此改变。
等她再现身人前,便成了天资优异、光芒万丈的九天神女。
好像她生来如此。
华微宗在陈红烛的无忧殿内,为她修了一座天籁阁,以示两人闺中密友,情深意长。
但妙烟更愿意住从前的竹楼。
华微宗只得将这里翻新,挂上白色鲛纱,放上夜明珠,布置得清雅出尘。
侍女进来时,见妙烟怔怔望花,眉间似有忧色,误以为她被人言困扰,急道:
“您也听说了?”
“什么?”妙烟一怔,才想起那句不怎么好听的话,笑着摇头:“没事。”
侍女愤然:“华微宗请您做客,宗内弟子竟有人敢对您无礼,若让我当面遇到……”
“不。与他无关。”
妙烟转身,拿起一把金色小剪刀,修剪盆栽多余花枝,“竹楼偏僻,你能听到风言风语,是因为有人想让我听到,想让我生气。”
侍女沉思片刻,忽拍手道:“那他们注定要失望了。我从没见过仙子生气!”
妙烟微笑。
她习惯将所有爱恨喜怒都倾注在乐声中。琴声停下,她抬起头,又变回完美无缺的仙子。
她从不在人前显露负面情绪。
“何况一个小小外门弟子,更不值得您动气。”侍女笑道。
“喀。”
金剪一错,花苞落地。
妙烟笑容淡了:“外门弟子?”
她放下剪子,莫名想起逝水桥上相遇,那人冷漠的神色,轻蹙的眉头。
如果是那个人,看起来确实会说那种话。
“呀,花掉了!”侍女讶然,随即安慰道,“没关系,新的鲜花在楼外,我这就端进来。”
旧花被丢弃,新花摆上露台。
金纹兰花、五色牡丹、水晶杜鹃……
清雅出尘的竹楼,顷刻间花团锦簇,香气袭人。
侍女捂着嘴笑:“看那些人,人还未到,花先到了。”
妙烟喜欢看花。
名花美人两相欢,别人也喜欢送花给她看。
追最美的人,送最艳的花,许多人以此为风雅。
侍女跟在妙烟身边多年,情同姐妹,早已见遍世上所有奇花异草、名贵灵植,看什么都不觉得稀罕。
“仙子,这次送来的花,您偏爱哪一朵?”
“没有。”
妙烟转身,任姹紫嫣红开遍,也不再看一眼。
她坐回竹案边,低头按琴。
“那这些送花的人,您最喜欢哪个?”
“都不喜欢。”
侍女想了想,确实从来没见过妙烟对谁特殊,忍不住问:“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知音人。”美人拨按两下琴弦,琴声不成曲调,却似泉水激石般流泻而出,清新悦耳。
可惜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侍女不明白,想问什么是知音人,忽然眼前一亮,扑蝴蝶一般抓住一只纸鹤,“望舒仙子来信了!”
妙烟没有抬头,只问道:“师父说什么?”
“请您在登闻大会琴试结束后,弹奏一曲,为大家清心安神,增益修行。”
“知道了。”妙烟扶了扶鬓边珠钗,笑道,“师父还是这样好胜。”
有自己压轴,谁还会记得今年的魁首弹过什么?
年轻人参会,哪个不是为扬名而来?辛苦练习夺得魁首,却不曾被人记住。
有点可怜。
妙烟在心里提前说了句“抱歉”。
前辈强者自持身份,不会下场。她自信当今修真界,还愿意亲自出场、公开演奏的乐道修士,没有人能胜过她。
每年都有人被捧为“小妙烟”,却不过昙花一现。
妙烟永远只有一个。
她想到这里,一种冷硬、执拗的神色显露,彻底破坏柔和美感,让她几乎变了一个人。
但她低着头,谁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