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襄城快步回到行宫,听奴婢说云珩还未离去,他竟舒心一笑,又问道:“她现在在哪?” 奴婢如实告知:“姑娘在疏凉殿的小凉亭里坐着。” 顾襄城并不急着去寻云珩,只神色淡漠,吩咐奴婢将屋内他的披风取出。待奴婢取出,他便将厚重的披风挽在手臂上,方加快了步子向疏凉殿的方向走去。 当他踏进疏凉殿时,特地放慢放轻了脚步。他的目光渐渐落到坐在亭内的云珩身上,她安静地坐在那儿,默默地注视着那清透的湖面,如同丹青画中那风姿绰约,韶颜稚齿的亭亭女子。 云珩手中握着昨夜的酒盏,目光却被那湖光山色所迷住,虽是在赏景,心里却有诸般心事。 大抵是心事重重失了神,才会在那厚重披风落到自己身上时,她竟被惊吓住。忙转头去见是和人,于是便看见身后的顾襄城,面如冠玉携着温雅的笑意。 “凉亭邻水,不要着了凉。”他做到云珩身旁,轻声嘱咐着。 云珩微点头表示明白,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今日早朝是否商议了严良鹊的事情?” 顾襄城淡漠的目光落到云珩身上,云珩不由低头道:“抱歉,我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件事。” 顾襄城右臂微微靠在桌上,手指不自禁的握紧,摇头道:“没事,这并不是你的错。” 云珩不由道:“可终归是我疏忽。” “不是你的错。” 顾襄城抬手取住披风的扣子,云珩低头看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慢慢地将快要松开的披风收紧些许,为自己系住扣子。 他一面忙着系扣子,一面对她道:“南平宴性情多疑狡猾,让你参与此事就已经是危险的事。这次的事也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不会怪你。” 云珩神情莫测,只点点头又问道:“那,今日早朝对严良鹊的事商议的怎样?” 顾襄城为她将扣子系好,举止优雅并无任何冒犯的举动,他本就拥有世家公子的清雅气质与极好的教养,这令云珩并不觉得他的举止,有无不妥。 “南平宴提出建议,任用守城史燕山铭,与大理寺一同调查此案。”他将目光落到云珩身上:“你觉得如何。” 云珩从他以及其他人口中,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明白清楚,便抬手比试道:“严国公是严妃的父亲,他一直以来都在辅佐七王南野,只是南野难成大器。严国公长久以来被手中所掌握的兵权极度膨胀着,已经有自立为王的心思。” 云珩抬头见顾襄城淡笑着,就知自己所说无错,继续道:“皇帝并非不知,只是彼此未撕破脸,明面上还是明君忠臣的那副样子,暗地里双方扼制算计,早就多时。” 顾襄城点头又道:“严国公已经整顿大批人马,预计三日后抵达魏国边境。” 云珩听得他的提醒,又道:“所以他这是已经在动手了?严良鹊说到底是严国公长子,严国公正好趁这名义攻打魏国,以此积蓄自己实力。倘若崇德帝执意阻拦,他也能以爱子心切为理由,转头攻进皇宫深围。就算不得手,崇德帝定然也要厚待他,以平他的愤愤怒火。” 顾襄城闻言低低笑出声,道:“你倒是聪明,能从这些事情上看出这些。只是……不会那么简单。” 顾襄城并未再说下去,云珩也心知他是不愿让自己知晓,故意换了话题:“昨夜我酒喝得多了些,现在还对昨夜的事记得迷迷糊糊。说来昨夜是否是你喂了我什么东西?” 顾襄城点头,起了玩笑心思,道:“是,那是好东西。” 云珩问道:“那是什么?” 顾襄城:“是□□。” 云珩直觉相信不是真实,便道:“大人可真会玩笑。” “你就那么信任我?”顾襄城挑眉,“信这是玩笑话,信我不会把你毒死?” 云珩原话相告:“就如你说的,我们现在同舟而渡,你杀了我,没有好处的。” 顾襄城又是一笑,道:“你昨日不是说不会与我同舟,甚至说要分道扬镳。” 云珩一时语塞,解释道:“只是情势所逼,你我才还同舟,日后你我就大路朝天,各奔东西前程。” 顾襄城眼中蒙着笑意:“那你往东走,我便往东走,你往西去,我也紧随其后。这舟我可是不愿意就这么被拆开的,现在以后,我都要它安安稳稳地行着。” 云珩听他这话颇是温情,又听得他对自个儿说:“那现在呢,你可有消气?” 云珩看着他,点点头道:“你我本就是利益关系,你谋求你的,我谋求我的,好像确实怪不得你。” 顾襄城闻言,目光冷漠,重复了她的话道:“只是利益关系?” 云珩郑重点头:“是,利益关系。所以顾尚书做你需做的事,我行我需行的事,我不会令你处于不利之地,而你也不能至我于死地,就是如此。故而是我先前矫情,确实不能将气撒到你的身上。” 顾襄城看着她那般没心没肺的模样,不否认的是他的确动怒了。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为她铺路,换得的只是一句她口中的,利益关系。 可是,顾襄城也只能在心底自嘲,当初是自己所说的,视她为棋子,也不过是利益关系。那,又怨得了谁? 云珩放下了酒盏,起身道:“太后大抵已近用膳时候,我不能再耽误时辰,先行告退。” 随后已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只余下顾襄城远望她离去,略显失望的神色。 云珩走在回永寿宫的路上,手指止不住地捏住披风的一角,脑海中回想起的,全是昨夜与他的亲热,还有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的温雅笑意,他的清冷目光……他所及的一切。 云珩沉痛闭眼,步子变得愈发的急促,身侧有深宫的宫墙与她交错,却令她愈加烦躁。 不知为何,她对那男人起了念想,有着与他人不同的感觉。 有时想着他竟会觉得心情都甚是愉悦,有时在博渊阁内打理东西,见着棋子,见着书册,都会想到他的种种,想到他纤细的指尖捏着棋子,作思量的模样,想到他低头看书时,安静而沉稳的样子,都令她有所着迷。 云珩害怕,坠入他的深渊里,又怕自己的一方心意,被他辜负,更怕自己日后倘若有任何差池,会将他深涉其中。 她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断了这样的念想,不要忘了正事。 却又一遍遍地想到他。 ———— 顾襄城目送她的离去,不由低低苦笑,继而转头亦去看亭外景色,不知不觉间就已过了中午时刻。 他并不知为何要望着这青竹绿水,只是这般望着能令他心中沉闷的情绪消减半分。 他常年混迹官场,早已不如当初那般纯粹。却在望着这景色时,竟还能回想起初见云珩时的模样。那时的她唇红齿白娇嫩可爱,笑起来比海棠还要美妙夺目…… 便这般看着竟过了午时,他方起身回了屋内换了衣衫,去了御书房商议其他事情。 当他进御书房时,崇德帝与其他官员已落座等候他。他便躬身行礼以示歉意,得了崇德帝的允许,方落座。 御书房内商议的乃是关于军饷等事,有几位官员甚至为了军马制度是否改革,而争得耳红脖子粗。到了最后认识争辩无果,崇德帝被他们的争辩之声闹得头痛。想着不可急于一时,先令他们都退去。 而此时,书房之中只余下崇德帝,原渊与顾襄城三人,那二人有意留下,并无起身意思。 崇德帝揉了揉太阳穴,喝了茶醒醒神道:“你们可还有什么事!” 原渊喝完了手中的茶,不紧不慢地捋了把白胡子,才慢条斯理站起身。走到崇德帝一尺地之内,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要奏禀。” 随后他从衣袖之中拿出一本文牒,托在手中举过头顶,低头道:“老臣已过六十老龄,近日处理朝中之事,明显已是力不从心。今日老臣私心,递上这辞官养老之奏章。老臣辜负陛下一介苦心,老臣罪不可恕,但望陛下恩准。” 崇德帝皱眉接过奏章,翻开粗粗看了一遍,道,“原丞相忧国忧民之心,朕一直铭记于心。如今老丞相既打算告老还乡,朕没有不恩准之道理。只是——” 他老沉的目光看了眼仍坐在原处的顾襄城,道,“原丞相离朝,朝野之中恐不能一时寻出如你般能担任此重任的官员,不知道原丞相如何看?” 原渊那满含忠情的老眼盈盈有水,不住颤抖着声道:“老臣也不忍心有人任这丞相之位,却不能履行丞相职责,不能为陛下分担重任,不能为百姓劳心劳力,这是老臣不想看到的。”说着是重重一磕头,“为此,请陛下答应老臣临走之际,唯一遗愿。” “丞相,请说。” “老臣早已料到有朝一日将垂垂老矣,故而几年之前就开始着手一盘棋局,老臣参读各类书籍,创下玲珑局。老臣希望能在离朝前,看到能有人解得来玲珑局,能胜任这丞相之位。”原渊道,“因为玲珑局即是当今天下局。” 崇德帝重重一点头,“丞相一方苦心,朕定然不辜负。” 顾襄城在此时才放下手中东西,站起身道,“原丞相的苦心,当真是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