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皇宫
韶华殿
青苓满面泪痕,她的手死抓着正在榻上尖叫大喊的宫妇,颤抖着,一言不发。直至看着那妇人越发无力,身下流血不止,方跌坐在地,呆滞不已。
“青苓.....”那妇人微颤着伸出手,轻声喊道,“青苓......”一声一声,音不大,但每声都恍若砸进帮她生产的婆子的心里。那婆子衣衫凌乱,汗如雨下,盘坐在榻上的裙角也渗进了血液,极为骇人。她回望那妇人,瞧着她虽用尽了力气,但双眼仍旧是炯炯有神的样子,便晓得约莫是大限将近,回光返照。
明白了这一点,她知道,自己再多用力也是无用,便悄悄收回了浸满血液的手,望了望周围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只觉心下凄凉。
名晓天下的凤后,为了生育,竟然落得这副田地。
她缓缓下了榻,泣声道,“皇后娘娘恕罪!是我老婆子无能!不能助您把孩子生下来!”说罢,她看着这殿中四处走动的人群—有人拿水,有人拿布,有人喂药材。也有人,不断进出,通风报信。
唯有跌坐在地的青苓,和还在唤她的凤后,一动不动。
“青苓姑娘!”那婆子跪爬着走到青苓身畔,先唤了唤,见她仍旧呆滞,便大力晃荡起她的身子来,“青苓姑娘!”
青苓回过头,面色惨白,如梦初醒,她还未答那婆子的话,就听见凤后虚弱地唤她。
“娘娘!”她跪爬到凤后身畔,再次抓住凤后的手,泣声道,“娘娘.....您不要放弃啊!再努努力!再努努力,咱们一定可以把小皇子生下来的啊!娘娘!温老婆子!你还跪在地上作甚!小皇子还未生下来!你的使命就不算完!若是....若是今日小皇子胎死腹中,我便报了皇上,砍了你的狗头!”
温老婆子闻言更是惊慌,跪在地上连连扣头,“娘娘!饶命啊娘娘!不是老婆子不尽力,是娘娘这胎实是奇怪的很。胎大位不正不说,这频繁流血,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如今娘娘您体虚乏力,又兼有回光返照之像,老婆子我.....我实是....”
“行了,本宫都知道。”凤后轻启薄唇,喘着气道,“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造的孽。来人,将温老婆子送出宫,她毕竟是我从宫外请来的,家中尚有老母弱儿。若我生子不成,皇上必会迁怒于她,此时出宫,或许她还能留一条命。”
“娘娘!”
“去罢。”凤后撑着青苓的手站了起来,淡淡道。
旁的宫女一瞧此情形,便放下了盆,将那温老婆子扶起,带着她出了宫门。
窗外雪花纷飞,纯净如白的幕下,奋力绽放的雪梅,如同白幕里最艳的颜色,傲然挺立,清冷孤独。她记得,有人说过,梅花是坚强忠贞的象征,因其在雪中盛开,往往有清冷孤傲之意。可如今她瞧着,却觉这梅花,在这冰冷刺骨的白幕下有的,只剩孤独。如她一般,虽想要站在这天地之间,但到临了,却独得刺骨,独得冰寒。
“青苓,去将纯妃跟祁贵妃请过来。”凤后缓缓坐在案桌旁,眼中含着悲切,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刚生过一场,孩子虽没生下来,但底下还不断地流着血。这走动之间,血流不止。
青苓数次要将她扶到榻上,可她却坚决坐在这案桌上,看着窗外,久久一言不发。
直至刚才,她派人去通知圣上回宫,回来后才发觉,凤后在案桌上执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娘娘,青苓不去,青苓要在这侍奉娘娘。”她跪坐在凤后的椅子旁,勉力笑着道。
这韶华殿中的人,都在忙,没有一人能空出手来。除去暗子,只剩她,能够尽心尽力地伺候在凤后身畔。若她都走了,这韶华殿,便如同只剩娘娘一人。
“去罢。我时日无多。你若今日不去,怕日后,是会酿成大祸。”凤后叹息,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眸里落下了一滴泪。原来,她已经无力到连泪水都止不住的地步了。
“娘娘....”青苓悲痛不已,但看着凤后泪目中无尽的坚持,她便只能朝殿外走去。
眼看着青苓出了殿门,凤后的笔也停了下来。最后的字,已经写完了。
她瞅了眼还在不断进出的宫婢们,便道,“你们都出去吧,把殿门锁上。”
“诺。”
“嘭!”瞧着殿门关了,又听见那锁头之声,她才松下了心,这样,即便有人闯进来,也需得耗时破锁,应该...不会有人打断她施法了。
她小心翼翼地盘坐在地,双手在胸前作成蝶状,轻声道,“不知我凤族,当初瞒下的这些仙术,能不能用。”泪早已止不住,如同断了线般,不要命地往下落,摸着自己肚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她喃喃道,“孩子,是娘不好。明知道你是逆天的存在,还应允你的父皇,让你在这肚中平白受了这十个月的苦,如今,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耗尽生命,送你轮回。娘希望,下一世你能远离皇宫,平平安安地长大生子,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气由心生,状由心成。愿我三生,皆为人生。患得患失,仿若情故。若无他乡,何其困苦。风成玄岁,云幻百生。凤罪千万,愿残此身,刀剐三千,灰飞烟灭。但请上天,怜其母心,准儿轮回。未有三生者,便得换一生。未有千情者,便得上尊故。”
凤后双手变幻无极,眼见手中蝶状光芒渐成,隐有真蝶之状,便再度移形换影,改为凤凰。集泪水之大成,匀鲜血为献祭。
术法已成,她便大手一挥,将自身的泪水与地上的血液全部聚集起来。渐渐地,原先在她身畔形成的弧光屏障,变得血光淋漓。里头的刀光剑影,一丝不落地砍在了她的身上。
每一刀,都是虚无的,但又都是实在的。
实在地砍在她身,痛在她心。
这蝶族的幻蝶献祭之法,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斩灵魂为祭,以血液幻蝶形,是因杀戮过甚,须将这血液还给天下凡土,以回归本源。本源之后,剩余灵魂灵智,斩下作罚,祭祀他人,以成他方人世一生。
最后一刀,凤后眸中最后的火光渐息,在临死之前,她只来得及看看这富丽堂皇的曾经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宫殿,哽咽一声,“知历,对不起,我先去了。我们的誓言,只能就此作废。若你将来恨我,便将我当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罢。”言罢,她缓缓倒下,身躯幻灭。
“不!”那人身着金黄战甲,眼眶泛血,青筋冒起,踢开殿门的那刹那,他看到的,只是凤后身躯化作点点星光,消失殆尽的模样。
他大步跑进凤后原先的地方里,边跑着便用手接着那正散去的点点碎光,希望能将一点点攥进手里,但那点光也随之消散。
“不!!!”他一下子跌坐在地,眸中血泪流出,朝着上天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
“皇上.....”殿外的修岷看着龙皇状似疯癫,心中复杂,恐慌、惧怕、担忧、愤怒交杂在一起,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但他记得,有件事情现在必须去做,再晚就来不及了。他回过头,叮嘱身后的小宫人,“程旭。”
程旭恭敬回道,“奴才在。”
“快去宫外通知凤族,就说皇后突然逝世,小皇子胎死腹中。陛下如今心思不定,恐要坏大事。请两位凤将军马上进宫。”
“岷公公....这瞒着皇上私下出宫.....”
“你懂什么?!这是皇后娘娘生前的嘱咐,咱们必须瞒着陛下。记着,这事决不能让陛下知道,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说。现在赶紧出宫,不然就来不及了。快去!”修岷皱眉看着程旭,低声严肃道。这小宫人是凤家人亲自送来的,虽说这些年他一直养在宫里,又深得陛下信任,但他终究是凤家人,有些东西,他应该懂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诺。”程旭一听便明白了,赶忙朝着宫外走去。
时间悄悄地走过,凤后走的时候,是白天,可眼下已是深夜了。龙皇自进来后,便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殿内的烛火也不知换了几回,可地上坐着的人,却连身子都不动一动。
修岷在门外站了许久,眼看着月亮高悬,便叹了口气,认命般走了进去,“陛下,深夜了。您长途跋涉,滴水未进。再这样下去,身子一垮,娘娘知道了,是会怪罪奴才的。”
娘娘是会怪罪奴才的。
这句话,似乎让龙皇清醒了些,他仿佛回到了她还在的时候,那时,修岷就经常那这个做借口,劝他休息。
他抬头看着修岷,那模样,恍若一个失去了玩具的孩子,“她会怪罪我吗?!修岷?!”
“会的。陛下,娘娘虽然逝去,也未曾留下身躯,但她的灵魂,还散在这天地之间。陛下....”修岷蹲了下来,轻声劝着,“难道陛下想让她,日日看着你萎靡不振,担忧不已吗?!”
“是....她的灵魂还散在天地之间。”龙皇不停地点着头,眸中重新燃起光芒,喃喃着。修岷见劝的有效,便将龙皇搀扶而起,正预备继续劝,却见龙皇一把甩开他的手,凄声道,“才不!才不是!就算这样!她也不会在乎我!她怎么会在乎我....怎么会?!她瞒着我走了,用了那样残忍的术法,一点东西都不留给我....一点都不.....”
说着说着,他如同入魔了一般,摇晃着走到凤后的榻上,一头栽了进去,再也不愿意起来。
修岷见此,更是愁眉不展,可他知道不能再劝。能劝的人走了,不让陛下将这悲伤抒发出去,他根本不能回过来,罢了罢了。正想着,刚走出门口,就见门口处站了两个身躯挺拔,面容清冷的男子,修岷顿时笑着言道,“修岷见过两位将军。”
那两位男子一人着黑金战甲,一人着二品官服,灰金与沉黑在二人身上交汇纠缠,将他们本就清冷的气息衬得更是冰寒。二人互相对视,静了一会儿,左边一人薄唇轻启,丹凤眼微扬,淡淡道,“陛下从妹妹逝去后,到现在就是这副模样?!”言语中,隐含着悲痛的意味。
“是。凤二将军,您快请。”修岷点头应道,侧身想将那人引进殿中。右边那人手执羽扇,扶了扶面上的胡须,坚定道,“修岷公公,我跟二弟就不进去了,只是有件事,想请修岷公公代为转述给圣上。”
“凤将军,有什么事,现在您只能亲自跟陛下说。”修岷摆手拒绝,“陛下现在这幅样子,咱家说什么,都是不管用的。”
“你一个近身的随侍太监说话都不管用,我们这跟他转了两个圈儿的亲戚,说话又能有何用?!”凤二将军冷笑道,“如今这事态,分明是你们这皇帝自己搞出来的。现在他落得这副模样,你竟还有脸派人去请我们。”他嘲讽地瞧了瞧顶上这大气磅礴的三个字—韶华殿,反讽道,“我妹妹,居然被这种小人给困了一辈子!呵!”言罢,他低下了头,眼中悄然落出一泪珠,滴落在地。
“行了,凤二。”凤大阻止道,沉着脸对着修岷,“修岷公公,你既派我凤家之人去请,就应该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如今这事态,我们凤族,是决计不愿再与你们龙家,生出任何瓜葛来。所以,今日这话,还是你代传吧!”
话音刚落,就见殿内传出一悲切之声,这声虽悲伤,但却底气十足,声音醇厚,“二位将军若有什么话,还是进来说罢!”
“呵!看来这伤感的样,还是装出来的,你瞧瞧这说话的声音,这底气,可足得很呢!”凤二讽道。凤大与凤二对视一眼,二人皆冷着走了进去。一进门,他们便问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百经沙场,对这血腥之气,他们当然不陌生。可就算有所准备,压抑了情绪,但进殿的那一刹那,二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拜见陛下。”不报名讳,不报官职,就连礼数也是草草尽了。他们挺直脊背,丝毫没有恭敬之意,只冷冷地看着软倒在床上的男人。
龙皇随手一摆,殿门便关上了,看着他们不尽礼数的样子,他只是心下嘲讽,并未有任何表示。身子坐直,淡淡道,“夜已深,二位将军来朕宫内,有何要紧之事?!”
“陛下,族长听闻家妹逝世,就知事态紧急,便差遣我们二人,前来宫内提醒陛下。”风大缓缓道。
“朕的宫中,没有你们的妹妹,只有我龙族的皇后。”龙皇敛下眼中的伤感,言道。
“你龙族的皇后?!”凤二的口中含着冷剑,一句句地仿若能刺进龙皇的心底,“当初,你说要做皇帝,我妹妹毫不犹豫地帮你。她牺牲了我凤家上上下下二百条嫡系血脉的性命,又与我二妹合连共命,方才唤回我逝去多年的凤家暗卫,助你夺得皇位。后来也是你,说要生子,我妹妹明知自己体虚无力血脉紊乱,以她的身子根本无力育子,可还是答应了你的请求。如今孩子胎死腹中,我两个妹妹都去世了。龙知历,你为了你的欲望,你的皇位,害了多少人!我凤家又有多少条命,折损在你的手里!可如今,你却当着我跟我大哥的面,说她只是你龙族的皇后!何其可笑!”
“凤二将军,请你记住你的身份。皇后刚逝,你便跑到这韶华殿中大闹一场!你是想让笙姒死不瞑目吗?!”龙皇怒道,“若说你们凤族,那又好到哪儿去?!少时,你们便逼着笙姒学武学术法,昼夜不息,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娃娃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待她十岁之时,你们又迫不及待地将她送进战场,为你凤族建功立业;待她二十青春,你们便要将她草草地嫁入我龙族,表面上说是为了她的幸福,可实际上呢?!这些年来,你们攀着她的功名,侵占良田、欺男霸女、贪污敛财、草菅人命、无恶不作!”龙皇冷笑着,瞅着凤二将军,未有丝毫退却之意,“就因为有你们这样的娘家,她才会将所有的感情,放在朕的身上。现在你们来质问朕,不觉得太虚伪了吗?!”
“陛下说话,是要凭良心!这些年,我凤家为你镇守边疆,立下赫赫功劳,没我凤族,你龙族何谈天下!”凤二怒极,“没错,凤族的确是出了不少纨绔子弟,可这些年,为了南唐的发展,我凤族上上下下杀了多少,又除了多少!现在的凤族子弟,早已不是当日那些人可比!龙皇,你.....”
凤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凤大拉住了,他回过头,就见自己这位素来心思冷静,面上和风细雨的大哥,眸中淬着血,“既然双方都有仇怨,那我凤族,也不愿再与你龙族并肩站立,共谋天下。”言罢,他从袖中拿出兵符、军牌和一封信,“这些,是族长让我交给陛下的。从今日起,我凤族与你龙族,再无瓜葛。”
龙皇眼眸微缩,静了静,方才接过这些东西,细看了看,才质问道,“轻骑军的兵符呢?!既是辞官,难道你凤家还想独吞轻骑军的兵符不成?!”
凤大微扬嘴角,轻笑了声,才将轻骑军的兵符拿出,交到龙皇手中,“我要提醒龙皇,这轻骑军在为你龙族效命之前,名唤凤刃军。这些年,凤刃军的所有将士,都出自我凤族。如今的轻骑军中无论何人,是清流还是奸佞,都是我凤族的血脉!”
言罢,二人就要转身离去,但凤大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差点儿忘记告诉龙皇,千万不要替我妹妹办丧事,否则,若是日后你龙族子弟互相残杀,不止不休,这罪,你可担不起!”
眼看着他二人越走越远,龙皇犹如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软倒在地。
“二位将军。”听闻有人唤,凤大和凤二便停下了出宫的脚步,回头后,却见是纯妃身边的宫女,小步小步地朝着他二人走来。
那宫女,走到他二人面前便停了下来,缓缓道,“奴婢是纯妃娘娘身边的婢女,名绮香,娘娘说,皇后娘娘逝世前有嘱咐,想请二位将军进宫内一叙。”
凤大沉吟许久,方从怀中掏出一玉牌,上面隐约刻着:“凤族长老”字样。他将这牌子交于绮香,便道,“今日夜已深,三日后便是凤族族长寿宴,你们娘娘若是有话要说,拿着牌子,便可进凤府。”
“诺。”
“陛下。”修岷身后领着人,缓步走了进来,恭敬道,“底下人已经按吩咐,连夜赶制,将皇后娘娘的牌位送来了,您看.....”
龙皇接过牌位后,便许久未曾出声,直到修岷以为可以先悄然撤去之时,才听龙皇道,“修岷,去着人,将安侍中、禁军上将胡明、北门将领柳崇先招进宫中。记住,不能被人发觉。”
“诺。”
龙皇轻轻擦拭着牌位,眼睛猩红,喃喃道,“笙姒,这天终究是要变了。你别怪我,是他们先坏了规矩,是他们.....太过急切了。这些年,我忍他们太久.....太久了。”
南唐同历六年,凤后难产逝世,举国哀悼。
凤后逝世第二日,龙皇下旨,撤去凤族子弟所有职位,并夺回凤族掌管轻骑军、边城军两军共二十万兵马。顾念凤族多年为国鞠躬尽瘁,保留封地,并恩赏凤族三千两黄金,以示皇恩。
凤后逝世第三日,龙皇下旨,罢朝五日,免去皇后丧礼,但严令南唐国内任何歌舞玩乐之举,闻者,杀无赦。
两道旨意,震惊朝野。
凤后逝世第四日,边疆快马奏报,西域诸国纠兵反叛,从西北边境突袭,跨过三道高山险峻,一路势如破竹,京师左侧最后一道防线湖城被破,城中百姓无一活口,西域血军已兵至京师北部残雪河下。龙皇震怒,当朝下旨,当朝册立镇西大将军祁承冕,令其即刻出征平叛,不得有误。
凤后逝世的第四日,是凤族族长的寿宴。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凤府门前红绸满地,喜气洋洋,进进出出的均是贺寿送礼之人,百顶花轿早早地便停在凤府面前,等着进府。老百姓们想着凑个热闹,讨个喜庆的,便想着花样地凑头往里看。
有外头的人不知情况,边拍着那探头的人边说,“人家高官府邸,哪轮得着你在这看来看去的。”却见那探头的人答,“你知道什么?!这整个京师,就属凤族人最是和蔼,从不跟我们老百姓斤斤计较。小伙子,看你这打扮,像是外地人吧。”
“是啊,我刚从外地过来。”
“我告诉你啊。前些天,凤族的四姑娘,生了两个女儿,那天有个男的,不知怎么的闯进了凤府,也没被人家小厮给轰出来。据说啊,还得了一两银子的红包呢。”
“真有这喜事?”
“那可不。”
“姐姐。”说话的女子生得娇媚,眼角眉梢间总带着媚意,时时勾人,却又似若秋水般,楚楚可怜。薄唇轻启,声线中夹杂着些许断线落珠之感,落声之时又恍若清水流过,慢慢地渗进人的心里,甚是好听。她偏头瞧着坐在她身旁的女子,看久了,便笑出了声,“姐姐这几日,可真是被那药材养得不错呢,这才三天,那日的瘦弱感,便没了。”
坐在她身旁的女子较她更瘦弱些,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只隐隐从那眉目之间,才透出些生机。但她生得极好,面容白如凝脂,鼻尖光滑挺拔,如梦如幻般黑沉的眼眸似是藏着无尽的吸引力,看久了就要把人吸进去一般。那唇更似艳红的玫瑰,开启时,便如同花瓣骤然绽放,漫着香气,几何流连。那女子自嘲般笑了笑,“我没有妹妹这般好的心态,我这身子自从凤姐姐逝世的那日,便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说着说着,她仿若又想到什么悲伤之事,眸中泛起泪花。
“姐姐可别哭了。”那娇媚女子有些急切,“再哭下去,姐姐这眼睛都要哭瞎了。凤姐姐那日留下来的信件,是让我们姐妹俩来凤府办正事的。姐姐若是哭着进人家的寿宴,那可如何是好?!”
“你说得对。”那女子忍着将泪逼回去,她静了下来,情绪刚好些,就听自己的婢女在外头喊道,“娘娘,凤府的小厮来问,现在是否可以进去?”
“进吧。”那女子答道。
“诺。”
车轿缓缓驶入凤府,那娇媚女子有些好奇,便撩开帘子,一瞧外头景象,便惊呼一声,“姐姐,你看,这凤府的景象可真是好看呢。妹妹瞅着,就连皇宫,也未能相比。”
“行了,胡说什么。凤家的这些,岂能与皇宫相比?!”
“怎么不能?!宫中规矩多,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姐姐你不知道,现在民间的东西可多着呢,有些小玩意儿就连宫中都未必有。”例如车旁的万般繁花,前边水桥下那构造清奇的白莲池,以及周边零零散散放着的木制水车,而这所有精致中最值得一看的,还是那隐隐透出一角的远处,那处京中早已出了名的亭子,流水殇。只是,她们隔得远,便没瞧见这亭子的具体模样。但恍惚能听到亭子上,竹板落下的些许流水声。这流水声落在那些山石之上,竟击出些不一样的声音来。这声音连在一起,便如同一首乐曲,听着,令人心醉。
那女子清亮的眸子中便蕴满了好奇,叽叽喳喳地说着,回头却看见那瘦弱女子毫无动静,便稍稍施了施力,将她拉到马车中的帘子旁。
那瘦弱女子拗不过,便看向帘子外头。一眼而过,她便赞叹道,“早就听闻,凤府一景可为京师一色,这么看来,还真是如此。哎,这似乎....是药香?!”那瘦弱女子时常服药,因而一闻药香,她便十分敏锐。她抬头瞧了瞧,就见车轿一转,便走在一不大不小的水桥上。那水桥两侧,则种满了各式药材,从左往右,各色草药应有尽有,有些并不醒目,距离远也很难辨别,因而连她也难以分清,这些药材名唤几何。只是有一处草地中,不合群的地种着一种很奇怪天蓝色的花朵,那花朵的花心处,好像挂着个铃铛。这情形,瞧过一次,她便记在了心里。
“娘娘。到了。”驾马的车夫利落地下了车,站在一旁。待两位女子撩帘时,凤族安排的婢女早已恭敬地立在马车旁,小心地将她们扶下来。一下车轿,她二人就见前头的殿中写着,议事堂。
那两位婢女言道,“二位娘娘,里面请。”
一进屋内,她们便看到有一老人,缓步而来。
“老臣凤涂单,参见纯妃娘娘、祁贵妃娘娘。”这位老人,便是凤族族长,凤涂单。他已年过半百,一头白发。
她们见他右手紧握着那半月权杖,一躬身仿佛就要倒下般,却还勉力支撑着,朝她二人施礼,她二人便赶紧上前,合力将他扶起。
那妖媚女子,便是纯妃,她笑着朝凤涂单柔声道,“凤老不必如此。我二人与皇后娘娘,早已义结金兰。既是自家姐妹,我们与凤老,就是一家人,无须这许多礼数。”
“那便多谢纯妃娘娘了。”凤涂单笑道。他双眼浑浊,面容消瘦,就连走路都得两个小厮搀扶着,每一步的踏出,都要倾尽全身之力,方可稳住身形。是以,即便是对着两位妃嫔,他也不能久站。周边的侍女服饰凤涂单坐下后,二人便也跟着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凤涂单淡淡道,“二位娘娘来我凤族,我们本该尽心招待。只是我凤族,刚刚才失去了两个女儿,现在,恐怕无法招待二位娘娘了,还请二位见谅。”
“两个女儿?!凤老,难道凤四小姐?!”纯妃皱眉道。
“哎。”凤老长叹一声,眸中尽是悲怆,“昨日笙姒那孩子逝世后不久,笙云也跟着撒手人寰。这些年轻人啊,小的时候就是不听我老头子的劝告,这下好了,年纪轻轻就.....”
“凤老节哀,很多事情,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人。如今最重要的,是凤老要保重身体才是。”那瘦弱女子,也就是祁贵妃,柔声劝道。
“多谢贵妃娘娘相劝。如今凤家一下损失两个嫡系,这情形上,真的无法再雪上加霜,实在抱歉,二位娘娘,先请回吧。”
“凤老。”纯妃轻声道,“皇后娘娘临终前曾留有遗愿,希望我跟姐姐能将凤四小姐刚生下的孩儿送进宫。拿到凤姐姐的信件时,我便知晓,此事很难办。自仙落世后,族中的嫡系便象征一族的顶梁柱,不论哪族,每一个嫡系血脉都是最为紧要的,从来也是由各族自己培养。更何况凤族是足以与龙族比肩的顶级血脉,因此要将凤族嫡系送入皇宫,拱手让人,实在是强人所难。但这是凤姐姐的临终意愿,我们也只能照办。今日我们来,也是为了商讨这件事。凤老,如今凤族刚刚与龙族划清界限,形势不好,我们也希望,你们能多番考虑。”
说完,她二人对视一眼,便从袖中拿出了那封信,交到了凤老的手中。凤老颤抖着打开信件,眉目微缩,这是一封,血书。
上头写着:安妹妹、祁妹妹,犹记当日三人共誓,生死同在,决不食言。可我已油尽灯枯,所谓誓言,只能弃之。姐姐惭愧,临别之际,有些事情始终放心不下,遍寻宫中,只能求助于你二人,望你二人能施以援手。陛下此人,虽性子沉稳,行事周全,但他生性多疑。倘有威胁,定会斩草除根,我若还在,尚能护凤族周全。但如今,我身躯消散,灵魂尽碎,凤族却功高震主。回首半生,我为扶陛下登基,手染鲜血,从未留情。或是如此,我的孩子,现下只能落个这般凄惨结局。可我的妹妹凤笙云,却于我截然不同。她自小养在深闺,从未参与争斗,活得肆意潇洒。或是此般,她安然无恙地,生下了两个女儿。但她与我合连共命,我若去了,她必定难以存活。如今风雨骤变,陛下心思难测,如何行事我无以揣测,故而我妹妹的孩儿留在族中,若有一日陛下围剿凤族,她们便性命难保。与其如此,姐姐想着,不如将孩子送入皇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对我,毕竟有情。送进宫后,望二位妹妹多加照拂,莫要孩儿同我一般,追名逐利。姐姐凤笙姒拜上。
“胡扯!”凤老浑身颤抖,眸中泛起滔天的怒火,“我凤族多年实力强大,势力遍布南唐!即便他龙知历想对我凤族动手,我凤族也不至落到那等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连我族嫡系血脉都保不住,呵!我看,她这是杞人忧天!好!既然龙族想要对我们动手,那我们也不需客气!我即可便去着急凤家子弟,与他龙族一战!”言罢,凤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走。祁贵妃见此,赶忙拦了下来。
她严肃道,“凤老,冷静点!姐姐这么说,就是不希望凤族与龙族之间发生互相残杀的惨剧!如今天下初定,可外界尚有西域诸国虎视眈眈,先前又有龙知钰里通外贼,我南唐实力大损!三年来,姐姐费尽多少心力,我南唐才恢复了太平。如今姐姐逝世,必会惹人瞩目,若是此时凤族和龙族相互残杀,岂不是刚好衬了那些小人的心,让天下再度回到当年那惨不忍睹、尸横遍野的时候了吗!”
“即便如此,也不能将我凤族子孙,送给龙知历那个小人抚育!”凤老狠狠地将权杖往地下一顿,他心中愤懑难当,却又不能反驳。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难以开口。
“凤老不必将事情想得太过糟糕。”纯妃走上前,缓声说道,“除了皇上,还有我跟姐姐。圣上若是不重视,单凭我跟姐姐,也能让孩子过得很好。”
凤老沉吟,纯妃是安家嫡女,虽然安家与我凤族素来不睦,但是纯妃自小进宫,从小跟着笙姒那丫头养大,定不会背叛笙姒。祁贵妃是祁家嫡女,祁家家教森严,每一个子弟都是聪慧过人,正气凛然,将孩儿交给她,定不会错。只是她身子不好,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容我再想一想。来人,请二位娘娘到偏殿歇息,若是皇上派人来问,就说二位娘娘来参加我的寿宴,明日再回。”
“诺。”
纯妃皱眉,“凤老.....”
“纯妃娘娘,您就安心住在府上,明日清晨,我定会给你一个答案。”说罢,凤老便在小厮的搀扶之下,退到后面去了。
“姐姐,这可怎么办?!”纯妃不知如何是好,便看向祁贵妃。却见祁贵妃只是一直看着前头凤椅上栩栩如生的凤凰,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叫了两声,祁贵妃才回过神来。
祁贵妃长叹,言道,“那便住下吧,或许今夜咱们就能带着孩子,回宫了。”姐姐,你的血书说得那般含蓄,也许,你也想到会有今天吧。
是夜,月光柔和地洒在石板地上,草儿徐徐摇摆,仿若对着月光舞蹈,左右点点,甚是有趣。那梨花层层叠叠地聚在一起,里中红绿交织,恰粉似红,仿若娇小的女孩般轻轻绽开,散着清香随风四溢,沁人心脾。
渐渐地,风大了,那弱小的花瓣受不住风的摧残,只能随风而去,最后稳稳地落在躲在草丛的黑衣人,那泥土掺杂的鞋尖之上。
“姐姐,这种事,咱们让宫女来不就行了吗?!”纯妃扯着脸上不断往下掉的面纱,听着风声呼啸,心中害怕,颤着声道。
“这是凤族的娇梨殿。”祁贵妃却没正面回答,只摸索着墙边,紧了紧手中的木盒,沉声道。
“娇梨殿?!”纯妃心下一沉,“这....这是凤四小姐生前住的地方啊!姐姐,你想干什么?!”
“既然凤涂单那个老顽固不同意,那咱们只能自己行动了。”
“姐姐,不行!要是让凤姐姐知道咱们这么做,她岂不死不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