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急奔出去,照那水花又补一枪。
偏了。
他若无其事回到仓库,吹吹枪筒上白烟,吩咐:“死了。接着讲。”
林玉婵躲在木箱子后面,肠胃绞痛,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咚咚咚,比方才楚老板对她无礼时还紧张。
火药味呛人,枪声至少传出半条苏州河,苏敏官一向深谋远虑,今日她想不到他该如何收场。
不过出乎意料,近在一条街外的巡捕房,一点动静没有。
租界里的巡捕房是为了保护外国侨民而设。华人自相残杀属于屁大点事,他们才不管。
反正这些黑帮据点里也不是第一次死人了。
苏敏官认真听取马仔的供述,油灯随手挂墙上,一边低头检查枪械。汗水从他凌乱的鬓角滑落到下巴。
组装得还是急了点。枪管不直,弹道有偏差,而且越打越歪。楚老板他是指着要害射击的,居然两枪没死。
枪把上还有棉絮,还缠着她慌乱扯下来的裤腿里的丝线。
然而现在来不及重装。义兴船行的兵械都藏在仓库隔壁的杂物间,里面只有些粗劣的长短大刀、藤牌火铳就这,也是大清律明令禁止的兵器,也就是在租界没人查,否则谁持有谁杀头。
他捡了一把最锋利的刀,挂在腰间。角落里还发现一尊肮脏破裂的关帝木像。他拾起来,夹在胳膊底下。
然后收了所有钥匙,搜出来名册和账册,锁上兵械库的门。
七颗子弹立了威,马仔们不敢怠慢,匍匐着爬近。
“好汉饶命老兄饶命我等都不曾冒犯这姑娘,是、是楚老大自己坏规矩饶命饶命”
也有人贼溜溜四顾,寻他有没有同伙。
苏敏官将那灰败的关帝像矗在一地血泊中,朗声开口。
“洪顺堂下金兰鹤,奉总舵主之命,特来清理门户。楚”
他扯开名册,余光看一眼,“楚南云违背会规,恶行累累,即刻逐出洪门,连带心腹五名,就地诛灭。其余兄弟,虽有罪责,念在所陷不深,若愿重新归顺洪门,一概赦免。如愿回乡,任凭离开。义兴船行即日起歇业,由两广分舵接管整顿。”
马仔们面面相觑。天地会公认的两任总舵主,第一位郑成功,第二位陈近南,都已经在天上打了几百年麻将,管不到俗世的徒子徒孙各地分舵也早就各自为政,所谓“总舵主之命”,就像洪秀全宣布的“天父圣谕”一样,只是个萝卜章,表明自己师出有名。
但“金兰鹤”的大名一出,有点年纪的全都如雷贯耳。
“广东金兰鹤说是有一杆开了光的洋枪,枪法神准,百步穿杨
“那不就是这把?不会吧,哪变出来的?”
“据说在广州三元里,一人射杀了二百洋鬼子”
“不是已经被砍头了么?怎么”
“假的!障眼法!又活了!你们真是消息不灵通”
苏敏官任人议论揣测。他手里的枪已经快散架了,子弹只剩三颗,更没有什么“两广分舵”接应。但凡有人垂死一博,他就得去苏州河跟楚老板一起并肩遨游。
匍匐的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大汉,辫子盘在头顶,粗声叫道:“假的!我见过金兰鹤!大胡子!绝没这么年轻!”
那是楚南云最心腹的一个打手。他五大三粗,肌肉虬结,一边喊,将关节活动得咔咔响。一边抄起桌上大烟筒,咔的一声,轻松折为两截。
碎末落地,他朝苏敏官猛扑过去。
“你可以试试。”斑驳的枪口指着他双目之间。枪口后的年轻人抿起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令人胆寒,“便知我真假。”
大汉喉咙里咕噜噜响,和他凶狠对视,余光瞥见血泊里的几具尸身。
苏敏官食指扣扳机,冷静地回望。轻微的动作带给他不祥的反馈。后膛里的这颗弹,八成已经卡住了。
令人心悸的对峙持续了一盏茶工夫。忽然,另一伙计颤巍巍站了起来,将那大汉的拳头用力推开。
“罢了。认命吧。”他转向苏敏官,沙哑地说:“多谢舵主留我等性命。”
团体中最忌人心不齐。更何况仓库里有不少像苏敏官这样、被骗来做苦力的,此时一声不吭,犹如木偶。
缺了一把胡子的关公灰头土脸,然而雕工粗犷,一双虎目余威尚在,令人不敢直视。
一盏污秽的油灯自下而上,将那废弃的木雕照得宛如天神。
苏敏官心念一动,走到神像正前,撩起前襟,郑重拜了下去。
“神明在上,佑我洪门,重拾正道。”
眉眼间青涩尤存的后生仔,不管多么心狠手辣,也很难让人一眼敬畏。但关公是天地会拜了几百年的神位,再穷凶极恶之人,在那神威注视之下,也不敢心生邪念。
苏敏官挺直了脊背,没回头。
他身后黑压压一群恶棍,没一个敢动手偷袭。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身上,将他的背影勾出火焰的边。
一两个人跪了下去,渐渐的,整个仓库里的人都匍匐在地,有人小声啜泣起来,嘶哑的声音极其难听。
苏敏官转身,清点人数。
如今众人只是惧他。能不能用,尚未可知。
他略一思索,道:“此地有无广东兄弟,过来讲话。”
真有七八个人站了出来。近年广州贸易衰落,不少底层破产,漂到沪上讨生活。
在大清,尤其是南方,地域宗族的力量不可小觑。同乡之间互相提携是社会潜规则,比什么忠孝节义有分量得多。
在楚南云手下,这些广东佬被排挤边缘化,不得重用。
苏敏官被困在这里做苦力的时候,也曾和他们有过交流,同命相怜,算不上仇敌。
而他们对金兰鹤的光环深信不疑,又见苏敏官果然有本事,上来就“纳头便拜”,有的还控诉:
“楚老大把我等当苦力使!”
“和江浙两广的兄弟都断了联系,我们也不甘哪!”
“楚老板给我们发大烟,我们实在是不得已”
有了现成几个忠心小弟,苏敏官终于不是光杆司令,问清各人姓名籍贯,略一思索,开始派活。
封锁船行出入口、清点财物、所有人搜身、不安定分子集中看管、去各地据点通报变故、处理尸首和血迹、重取香烛,令众人按洪门规矩再次入会,重叙兄弟,重发严誓,
小弟们还积极献策:“最好再拿点钱孝敬巡捕。今夜您老动静不小。”
苏敏官点点头,让人去办。
直到船行重归平静,苏敏官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紧蹙的眉结打开。他扶着个箱子,慢慢坐下。捋捋头发,攥出一把冷汗。
他掌中尚余硫磺和血腥气,闭目一刻,睁开眼时,却重新温润如玉,没一丝戾气。
“阿妹有手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