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41、第 41 章(1 / 2)大清要完首页

有时候林玉婵纳闷在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话线的大清朝,那些九州四海、也许一辈子走不出家乡周围百里的人们,是如何能建立一个覆盖全国的联络网构筑起“洪门”这个松散而庞大的组织。

除暴安良锄强扶弱互帮互助一呼百应。

不知献祭了多少颗人头不知花费了几辈人的心血。

难怪以前那些皇帝什么康熙雍正乾隆对这种来自人民的力量极其畏惧,三番五次下令剿灭这个可怕的组织。

也难怪它虽然饱受摧残却始终没能死透甚至,给一点火星,就能重新燃起来。

苏敏官登上“义兴号”帆船,跟船上的人对了一圈暗号大伙便亲亲热热地跟他拱手相见称兄道弟起来。

他再从义兴号下来时,笑容满面,身上的伤痛好似不翼而飞一举一动蓬勃有力。

尽管湿着衣发间滴着水,但又重新有了舵主风范。

“阿妹,赶快上船把湿衣换下。”

林玉婵只是抿嘴一笑。苏敏官平素谨慎,但骤然“他乡遇故知”,也有点乐而忘形。

又或者是在她面前显摆呢。

她没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挺尸的赫德。

苏敏官犹豫片刻,低声说:“他们不会救援洋人。”

看到她面色,又道:“况且他多半活不成了。”

林玉婵干脆利落地说:“那我不走。”

苏敏官微微沉下脸,“现在不是滥做好人的时候。这些洋人漂洋过海的来中国,就是为了投机冒险。谁不是从家乡出发的时刻起,就做好了死在水上的准备,用不着咱们瞎操心。”

林玉婵心中苦笑。她也不想滥好人啊,小白同志老是把她误解得有多善良。

她字斟句酌了半天,最后只是简单地说:“这洋人身上的公务,与我百姓福祉有大关联。我不想让他死至少得努力一下。”

她顿了顿,又真心实意地说:“你上船走,去找组织,别让这里的官府给跨省了。”

见他不走,又推他一把后背:“乖。”

他脸色臭上天又能怎样?反正在黄浦江里泡了许久,他的枪想必也早就哑了,没法像以前似的吓唬她。

她说完,转身跪在赫德身边,回忆选修课教过的心肺复苏

按就是了。她手底下可是近代中国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

可不知是她选修课没认真听,还是她体力不过关,赫德的面孔毫无变化,浅色头发浸入江水里,了无生气。

她急得嘴唇咬出血。顾不上思考世界线崩了会怎样。她只是个心理年龄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抛却立场、国籍、历史包袱等等一切,仅仅看着一个同为人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也是很痛苦的。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她猛回头,苏敏官不知何时回到床板,静静坐在一角,冷淡地看她。

义兴号商船早就驶远了,飘扬的铜钱旗帜隐入外滩的波光里。

她语塞,“你你没走啊”

苏敏官深深地看她一眼:“怕你和死人呆一起,吓着。”

他话音未落,林玉婵手底下的“死人”动静极大地咳了一声,喷出一注水。

晨星隐去,江面上逐渐染了淡淡的蓝色。一条白亮的大鱼跃出水面,摆了摆尾巴。

林玉婵惊喜交加:“选修课没白上!”

可明明他刚才都快死透了!

这个世界仿佛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向她宣布,穿越者的蝴蝶翅膀扇不起飓风海啸,历史的方向盘仍旧牢牢地握在人民手里。

赫德茫然睁开眼,眼珠转两转,看到了他那口大木箱,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林小姐,是你”

居然是她。这临时工招得真是物超所值。

赫德挣扎着坐起来,茫然看看四周。江岸的风景一如既往的宁静富饶。两个小时前,他还在感叹上海如同婉约少女,正在张开双臂欢迎他。

现在看来,美丽的少女同时也是危险的东方杀手。他还没踏上上海的土地,就差点把命丢在这里。

苏敏官叹口气:“阿妹,过来。”

“你年纪小,大概不记得当年洋人炮轰广州的时光。”他把赫德当死人,没头没尾地说,“那时候洋人也并没有十足把握能拿下大清,他们四处结交反清的中国人,诱以丰厚报酬,让他们翻译、带路。我世伯告诉我,当年天地会不少人受了蛊惑,以为看到了光复的机会,纷纷投靠洋人效力。

“谁知洋人和大清签约停战后,转头就与朝廷联手清算会党。绿营那些庸兵本来奈何不得我们,但洋人将火炮卖给朝廷,我们损失惨重,方才知道洋人全无礼义信用,和大清朝廷半斤八两。”

林玉婵“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评价。从历史的后视镜来看,当然可以简单地说“卖国贼死了活该”。可是当局者迷,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谁又能保证每一步都不走错呢?

那些与世隔绝的印第安土著,用美食歌舞招待欧洲航海家的时候,也不会料到屠杀就在明天。

苏敏官:“你今日救活这英国人,别指望他能知恩图报,甚至更该多加防备。毕竟不是所有洋大人都被中国人看过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最后一句话提高了音量,赫德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怒不可遏,支起身子。

“你你是谁手下的船员,原来你们一直把我当强盗么?不错,我们两国之间曾经有过战争,但现在不是已经和平了么?我鹭宾赫德的手上没沾一滴中国人的血,我对大清的贡献比你们半数的官员都要多,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人格。”

苏敏官懒洋洋瞥了赫德一眼,笑着对林玉婵说:“看,我说得没错吧?他连个谢字都懒得说。”

他抱着双臂,水波卷着他的裤腿,好似让他乘风破浪。

赫德怔住,脸上泛起浓烈的血色,终于自认理亏,咬牙点点头。

漂浮的木板上站不稳,他半跪着,朝林玉婵长揖。

“多多谢林小姐今日救我性命。鹭宾并不敢忘恩,日后定当结草衔环、鞠躬尽瘁”

“打住打住。这些成语你最好查了辞典再用。”林玉婵赶紧说,“嗯不客气,上天有好生之德,其实我一个人也救不了你,苏他也帮了忙。”

她留个心眼,不提苏敏官名字。万一海关和广州府信息共享,赫德认得他就麻烦了。

赫德脸色一黑,胸口不服气地一起一伏,可见内心挣扎。

最后他终于说:“那那也谢谢你,年轻人。但愿你的口齿和你的内心一样善良。”

他打算言行一致,摸摸怀里,掏出一只金灿灿的怀表。可惜浸水,已经停了。

“现在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拿去修一修应该”

“不必了。”林玉婵看到苏敏官面色不善,赶紧打断,“生命不能用金钱来交换。”

这种怀表他小时候大概当石子儿玩,才不稀罕呢。

她打量了一下赫德。他浑身湿透,脸色灰暗。他身边没有随从没有顶戴,眼下他又落单,面前两个中国人,都不是那种奴颜婢膝的货。

有苏大舵主这个现成的革命导师给他进行反殖民再教育,洋大人身上终于没有了那种天之骄子的锐气,学着谦卑起来。

他试探询问:“那,那你们”

苏敏官冷着脸,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