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是旧皮装新瓤,作为一个百无禁忌的新时代青年,她说话一点不扭捏。
苏敏官倒是被她的直白暴击一记,脸上飞快地红了一红,随后不甘示弱地跟她比坦率:“那你去啊。”
林玉婵轻轻跺脚:“没有地方。”
“点解?”
林玉婵不答,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左顾右盼。库房里男人们进进出出,有人还在张罗着收拾地上的茶屑泡水喝。她听着水壶咕嘟咕嘟的声音,愈发不能忍。
她有点后悔了,王掌柜这招杀手锏,明明是逼她赶紧回府里缩着。这个时代可没有街头公厕,哪个女性在家宅外头一呆呆一天的?
更可气的是,苏敏官还在趁人之危地盘问她:“我看王掌柜对你态度恶劣,他跟你到底有何恩怨?你告诉我,我或许能帮你找个方便的去处。”
林玉婵满脸通红,不过脑子就交底儿了:“我、那个王掌柜买我是为了送给齐少爷谁知少爷变卦不要我了我不想被卖掉这才死乞白赖地缠着王掌柜让他许我在茶行帮工做苦力不过他还没松嘴……”
苏敏官嘴角一翘,拍一下她肩膀,转身出了库房。
林玉婵一个激灵,跟上。
还不忘急中生智地解释:“少爷您这可不算帮我,我要是憋坏了就没人带你看茶了,所以算互惠互利……”
苏敏官快步穿过大街,沿着一段凹凸的石阶径直向下,顷刻间来到水边码头。岸边房屋沿一字排开,拥挤而错落有致。码头上晒着连串的渔网,水面上大小帆船林立,随着波浪轻轻撞击,微风送来一阵阵腥味。
码头空地上尽是渔民自建的简陋屋院。苏敏官敲了两下门。
院子里三五个贫家少妇,围着碎布围裙,正在晒鱼。
广东气候湿热,海里捕捞的鲜鱼容易腐败,因此海鱼上岸后多半要立刻加工腌晒。一般渔家都是男人清早出海打渔,日出时返回,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加工、贩卖,都由女人完成。
但这屋院里却没看到男人,只有那三五个女子,倒像个车间工厂。
“嗨呀,敏官少爷?”一个腰间系了条红带的少妇惊讶地站起来,“不是说去北边做生意吗,怎么没走?”
“还有点事没收尾。” 苏敏官简略道,指指林玉婵,“红姑,借用一下你家茅厕。”
红姑一句话没多问,爽朗招呼林玉婵:“妹仔,这边!”
*
渔家的所谓“茅厕”出乎意料的干净。相邻码头,下通珠江,汩汩活水,非常环保。
林玉婵“绝处逢生”,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红姑还大方地表示:“妹仔,你是敏官少爷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这儿解决!”
林玉婵对苏敏官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好奇:“你们怎么都认识这个……嗯,敏官少爷?”
红姑晃着油亮的发髻,笑道:“上下九谁人不识小敏官?唉,说起来是个苦命的孩子。他老豆是过去十三行大商人,可怜破产了,他自小就在街市上打杂帮工,吃了不少苦,也时常照顾我们生意。我们这些认识的,叫他一声少爷,也是玩笑。其实在上下九混生活的,谁又容易呢!”
林玉婵点点头,没想到小白少爷这看似离奇的履历,竟然真没什么水分。
她问:“那他如今……”
他如今在怡和洋行做事,红姑知道吗?
她刚问出个开头,猛然觉得身边气压降低。苏敏官走来门口,打个响指,打断了林玉婵和红姑的攀谈。
他给了林玉婵一个警告的眼神,“再带我回仓库看看。”
*
这回林玉婵身轻如燕,跑跑跳跳精神抖擞,把仓库里上上下下跟苏敏官介绍了个遍,连带自己一个上午的观察,通通交底。
“……这些都是毛茶,德丰行有专门的采办到乡下去收茶农的茶,收购价当然是机密,只有账房詹先生知道……洋商来买茶通常是派买办,我一上午见到两三个。每天茶市有个开盘价,就写在那个小木板上……”
苏敏官大多数时候沉默,双眼没闲着,像一双吸力极强的磁铁,将仓库每一个角落慢慢扫视过去。
“精制茶叶的地方在哪?”他忽然问。
“那道小门后面。”林玉婵答,“不过德丰行对他们的制茶手艺很宝贝,这道门基本上不开,进出都要登记……”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苏敏官不像个正经买办,蓦然心里又跳出个念头,又小声问出一句不该问的:“敏官少爷,你不会是来偷师的吧?”
“偷师?我还觉得齐崇礼是从我家偷师的呢。”苏敏官冷笑,“你再多嘴,我就不在你们掌柜面前夸你了。”
林玉婵心中微微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