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战败身亡的消息尚未广播但三人皆心知肚明,陆逊说话一向含蓄内敛,今天却如此挑明如透冰见日泄露的信息量显然不止这么一点点。
曲阿地处吴郡与孙氏迁往的江都郡所去不远素以安宁避战闻名却无庐江郡这样严格的管制因此可算得上独避风雨的一块宝地天下人人趋之。
父亲败亡孙氏岌岌可危,这个时候,孙策不会病也不能病。
陆逊必有消息要带给孙策。
且这个消息不仅要避开袁术的眼线,还得逃离他的从祖父陆康的掌控,因此他并不交托给陆家的人反而一身孑然、浪荡不羁的张机是最合理也最安全的选择。
李隐舟反复揣摩陆逊的言辞已经猜出一半的意思。
他在和自己的从祖父作对。
陆氏少主显然不愿意为人傀儡他想走自己的道路,领着陆家、领着江东的世族,在艰难的选择中开拓出从未有前人敢踏足的未来。
哪怕为世族所不容。
满目温顺,一身反骨。
李隐舟知他心思,眼睫微垂眸光闪动:“据我所知曲阿属于吴郡巧的是,先生照料的病人也来自吴郡。”
陆逊陡然转眸,瞳孔微微放大。
他继续道:“太守公不喜伯符,想必不愿师傅出城相救,何况师傅他昨日大病,今天就痊愈,少主也许知道内情,但太守公未必肯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情。”
陆逊今日步步相逼,丝毫不做遮掩,说明势在必得,但更表示他别无他法。
庐江的太守始终是陆康,陆家的家主仍然是他的从祖父,像废禁火令那样不与陆家利益相冲突的事件,陆康可以纵着他反叛一回,但真遇上决策世族命运的选择,就算是陆家的少主,也不能与之抗衡。
张机的病情转折如此快,小狐狸知道原因,老狐狸就更瞒不过去,若是张机偷偷离开庐江郡,指不定还不到渡口就被陆康拦回来了。
李隐舟歪着头笑:“大门不通走小路,小路不通,不是还有狗洞嘛。”
陆逊凝视的目光如水上浮冰,微微的冷意中带着动摇。
张机不解前情,也无心琢磨天下局面,因此并未通达,反而被两个半大的孩子绕糊涂了:“阿隐说的对,就算老夫愿意去,这个节骨眼上太守公也不会轻易放我出城,少主请回吧。”
陆逊略过他的话,凝目望着李隐舟:“从庐江到吴郡不算远,也有上百里,陆路曲折,水路漂泊,到了曲阿更有袁术公的人马守卫灵堂,你不怕回不来吗?”
不怕是不可能的,人皆有畏死之心,李隐舟当然也不想死在刀枪下。
但更不愿张机被卷入这样的斗争中。
这飘零乱世中,是张机将他带回安稳宁和的庐江城,给了他一米一饭的温饱,还教会他行医做人的德行。这所寒碜的药铺是他的第一个家。
张机于他,是师傅,亦如朋友,更是长辈。
既然一定要有人赴此凶险,倒不如让他这个徒弟走这一趟,好歹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药童,比张机默默无闻,也更不易被察觉异样。
他心中有决断,笑容化去,凝为一个坚定的眼神:“只要少主相信我。”
庐江的渡口船来船往,带来南北交杂的口音。北方的壮汉立于码头,用粗哑的声音吆喝着声音,江东的小娘跟着大人走走停停,亦不怕羞,露出亮晶晶的眼瞳,目光比水光更纯净。
船这个交通工具在汉朝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四层的战舰,在水脉充沛的南方更是广泛应用于军事之中。民间的船只虽然远没有军用的气派恢弘,但小船载着旅人,也加速着各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
李隐舟独自一人站在码头,瘦弱的身躯显得格外孑决,像熙攘人群中与父母走散的孩子,引来不少关切的目光。
亦有好心的旅人查问:“孩子,你是谁,你怎么不和家人在一起?”
李隐舟抱着药箱,背脊挺得笔直:“我是替我家师傅给人送药的,您别担心,我自个认识路!”
见他乖巧又独立,围观群众迷惑的眼神转为羡慕,都说庐江城出的几位少主人早慧,连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如此懂事,可见是个人杰地灵之处。
李隐舟跟着人群一块坐上民用的船只,这些狭小的木船只能承担短距离的旅行,负责交通江东各大郡县。船夫带着有律的侬音摇着桨,调笑间已越过数重青山。
伶仃的小船如落叶漂浮于江面,在小小的抽气声中上下摆动,慌张的大多是内陆深处的外乡人,江东的百姓生于水畔,见惯江河,反而会捞起江水,和同船的伙伴开个小小的玩笑。
李隐舟独自躲在船角,在摇晃的船身中默默回想昨日。
等陆逊离开以后,张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另有一番内情。
被用烧火棍威胁着屁股再三盘问之后,李隐舟不得不把实情和他剖明。
“师傅,孙氏家主身亡,孙氏少主人尚且为袁术公制辖,这时候不可能病倒。陆少主一定是想找人帮他递信,所以才来找您,因为您是大夫,又非陆氏的人,很容易逃开袁术公的眼线。”
张机方回过味来:“所以你才要替我去?可陆家小子也没给你什么信件啊?”
的确,陆逊并没有给他任何通信,甚至连他们常用的姜子牙六韬暗语都没有一个。
而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只要你这一口人过去,孙兄长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一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