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在对方脖颈上的剑光在寒夜中一闪身后的小少年照旧淡静:“孙家,陆家,有什么分别?”
青年的唇齿渗出鲜血。
指节微微颤抖。
“陆太守仁善之名举世皆知行事光明磊落,决计不会与巴郡太守同流合污。孙坚此人唯利是图虎狼之心,必对某另有所谋。不妨敞亮说话,省得虚情假意!”
这都什么脑回路。
李隐舟忍不住冷笑:“我还以为少侠浪迹江湖,必然恩怨分明,没想到君之报恩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青年不意这个细瘦小孩居然还敢还嘴。行遍江湖,还从未听过这句打趣的俚语粗听只觉得粗浅细想倒还真有点意思。
他咳嗽着笑着,剧烈的起伏中,五脏六腑都似被人剧烈地搅动拧出一嘴的血。
李隐舟并不以同情继续补刀:“你的性命价值几何,难道也是看孙家陆家的脸色?”
青年勉强按住笑意用力擦了擦嘴唇满手通红:“我江湖滚打多年,竟然被一个小子教训了可笑可笑!”
他毫不在意背脊之上的寒芒卸下最后一丝力气翻身滚倒在地。肌肉勃发的手臂往旁侧一倒将芦苇的帘扑出一个大洞。
苇絮漫飞。
星辉自雪白的绒毛中散落下。
仰面懒散地打量着持剑的小少年任凉风拂面而过,只觉好笑:“居然被两个小儿所挟,倒真不如死了。”
“要死也不是不行。”李隐舟坐起身,“救你花了我四两金子,还耗费了二十天时间和精神,凑个整算十两吧,先还钱。”
青年面露诧异:“当真是你二人救的我?没有旁人?”
看持剑小儿的衣着打扮,便知道不是草木人家,倒是身边这个气焰嚣张的小破孩,一身布衣,反倒口口声声救了他,未免太离奇了。
李隐舟斜睨他一眼,孙家陆家于他有救命之恩,且开罪不起,平时能客气就客气这小贼小命被自己拿捏着,还不感恩,必须毒打。
但也不能事事露于人前,腰带里藏着的是超越时代上限的解毒剂,就如华佗的麻沸散,怀璧其罪,太过外露会招来祸患。
他转眸瞧一眼静立不语的小少年,轻咳一声:“少主,您告诉他呗。”
小少年不言不语地收剑,长而锐的锋芒揽入鞘中。
半响,才道:“我是孙家的少主,和孙家一体同心,你若看不起我父兄,大可以尽管赴死。”
李隐舟一口口水呛进嗓子眼,惊异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扩张,确认自己没瞎。
对方眉目隽逸,眸光如水,哪里是孙家那位横眉冷眼的小少主?
陆逊小指在腰侧轻轻勾动,无声息地示意他不要戳穿。
两个小孩之间的小动作并未入到青年眼中,他收敛表情,神色凝然:“你不用激我,不管你是何家少主,既然救了甘某,某自当千金酬谢,问清你是哪家,不过好算账罢了,千金谢礼,一文不少你的!”
甘某。
李隐舟心口一顿,不会是他联想的那个甘某吧?
陆逊不为所动:“难道甘兴霸的性命只值得千金?”
甘宁眼神骤然集中于他面上:“一条性命就想让某为人狼犬,未免太贪心了吧?”
问完,二人同时缄默。
李隐舟则有些瞠目结舌。
居然真的是甘宁甘兴霸。
细细把回忆串联起来,铃铛,巴蜀口音,和陆逊口中的“锦帆贼”,的确都属于这个一身悍然匪气的青年。
熟悉的窗户纸被捅开,后世流传的故事中,这位东吴的将领早年落拓不羁,好为游侠,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却又劫富济贫不义不为,爱杀人放火,却偏又视金钱为粪土,为人恶劣又豪迈,的确很配得上一个“贼”字。
其后的生平倒略显模糊,作为江东这个庞大的军事集团中最特立独行的一分子,他粗野暴躁的顽劣脾气比赫赫功绩更加闻名。
如今一见,果然令人恨得牙痒。
各怀心意的沉寂中,陆逊轻声开口:“不必你效忠,只要不与孙氏为敌,山高水阔随君心意,见面仍然是兄长。”
甘宁咧嘴呲牙:“你倒会攀扯辈分,我都能做你从父了。”
骂骂咧咧,但也并不反对:“下次再见孙氏,我也饶你们一命,就算是偿还了。还有你的十两金子……”
李隐舟侧目与之相视,但眼中已经没有钱财的影子了。
陆逊这个人情卖得太不合常理了。要是用孙家当激将法说服甘宁活下去也就罢了,但是把这笔账算给孙家,怎么想都是血亏。
毕竟陆逊入孙氏幕僚,起码也是陆家落败之后的事情,现在江东世家在天下群雄之中还有一席之地,如此筹谋,是不是为时尚早?
抑或是早有私心?
……
甘宁倒全不在意李隐舟变幻的神色,反而在腰间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带着厚茧的指尖战栗着解开铃铛的红绳,分出其中一枚,递给他。
“我现在被扒了个干净,所幸他们瞧不上这对铃铛,你以后拿着这枚铃铛,等我回来找你,我会还你千金作谢。”
他粗野的目光落在铃铛上,眼神如破了冰的春水,有片刻流淌的暖意:“我看你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可不要弄坏了我的铃铛,否则我就杀了你。”
前半截还可入耳,后面又开始放肆,李隐舟随手拈起那枚铃铛,在眼前晃了晃,清脆的声响中,已经很老旧的红绳坠坠欲断。
在甘宁就要翻脸的狠厉视线中,他将铃铛推了回去:“倒也不必,你记住我家少主人的话就行。何况,恩情存在心里可比一个铃铛长久多了。”
甘宁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倒会做人。”
李隐舟累得打个呵欠:“我早说过,我救你有我的用处。”
这话挑动了对方的好奇心:“我也很想知道,你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到底有什么手段能救人?”
糟糕。
偏偏在这时候问起。
李隐舟貌似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陆逊,见他神色淡泊如常,知道他心中已有定论,不可能像哄顾邵那样骗他。
但也绝不可以托出实情。
他想了片刻,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因为我以前是住山神庙的,有时能看见神明,他说你命不该绝,以后还有做大将军的时。所以我用了几味寻常的药材,你就活了。”
这种怪力乱神的屁话,也就纯粹骗骗不爱读书的甘宁,至于陆少主嘛,反正也猜不透,干脆让他自己琢磨吧,顶多也就觉得他是和张机串供了。
甘宁当真有些动摇:“我也记得,冥冥之中,听见有人问我话。”
那倒确实是真的。
李隐舟由他误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就是命中注定。”
“没想到,我以命相博,未能赴死,倒还有这般奇遇。”甘宁声音寥落,而显得有些空旷,没有为伤痛折一丝皱褶的眉紧紧锁住,“或许……”
他抽刀断水地截住话头,眼神坚毅,之前的戾气一散而空。
李隐舟嘴角略微抽动,他这是歪打正着,让一个违法乱纪的悍匪走上从良再就业之路?
可过去的历史,真的有李隐舟这个人吗?
他微阖双目,不再深究。
做都做了,总不能反悔。
何况……
他摸了摸掖在腰带内还剩下一半的活性炭粉,心底微哂,他和甘宁本来便是各取所需,起码验证了这次的产品的确可以用作解毒剂使用。
虽然样本量过小,受试者体质过于剽悍,但好歹还在人的范畴内,证明这个思路有可行之处。
李隐舟长呵一口气,在这个隐隐沸腾的时代中,他总算有了独立存活、安生立命的本钱。
仰首面空,星芒如瀑,不知何时灿烂河汉已悄然步临天顶。茫茫的视野中,天地不再是庐江的一方水土,辽阔得令人感到惊奇。
好风如沐。
“甘兄长还需修养多少时日?”陆逊似不察二人各自的深思,平滑如水的声音将放空的两个灵魂拉回现实。
甘宁撇头道:“十四五日不就好了!”
李隐舟果断地修正:“少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他们虽砍不动你那把骨头,但是五脏六腑内伤不少,不修养就是送死。”
听了这褒贬参半的话,甘宁倒没急于反驳了,似乎定下了心:“巴郡还有兄弟陷入泥淖,我不能独自苟活,再修养月余就动身。”
知道拗不过这暴脾气,李隐舟索性随他去,倒是陆逊思量更多:“庐江久未逢雨,若暴雨来时,声势不会小。你在河边并不安全,不如我送你进城修养,一个月后,你肯定有办法自己离开。”
甘宁默不作声,权当同意了。
这样处置倒也不错。虽然出了些曲折,但总算没有捅娄子,所幸陆逊摊了个人情,也帮他遮掩了下去。
所以晌午的时候他刻意驱走顾邵,自己再偷偷摸摸跟来,肯定是早就看破了他的谎话。
如此洞察入微,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难怪此后默默无闻数年,却可一战成名。他是孙权藏的后手,也是江东最后砰然释放的烈焰。
好在如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李隐舟以手为枕,长长的呵欠中,微不可察地以唇形道了句“多谢”。
仿佛为了应验陆逊的话,甘宁才被这位太守府少主编了个借口送进城,风雨便如压在最后一刻赶到学堂的书生似的,抛去最后一丝作态,一路狂奔着冲向大地。漫天铺地的雨柱将天空与大地相连,漫涨的雨水似迟到的客人,熟稔而急切地冲入家家户户的厅堂之中。
这样的大雨断断续续倾注了一个月,天公才像是泄尽了力气,开始露出晴光。庐江门门户户的栏前,五彩斑斓的布衣如旗帜在空中旋转,风铃的清脆弄响为之奏上和乐。
大概是受不了家家皆挂着风铃,某一日的清晨,李隐舟再去照例探望甘宁的时候,那所偏僻的小屋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枚铃铛在桌上轻轻滚动。
底下压了一枚篾片。
甘宁的字迹比张机更潦草,比李隐舟自个儿还要错漏百出,横看竖看再加脑补,才勉强读出了其中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