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蜀地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每到午后,太阳懒懒地斜照下来,一个黑白团子正躺在翠微阁正屋前的空地前,四脚朝天,呼呼大睡。 杜宛用手帕掩着嘴,娇滴滴地笑,伸手想去摸;“这就是妹妹从那山林子里头捡回来的花熊?长得倒也好看。” 毛毡子上的花熊不耐烦地用熊掌捂住自己的耳朵,翻个身,继续睡,没有丝毫要搭理她的意思。 杜宛手落了空,脸上有些过不去,一双眼在阿窈身上溜来溜去:“难道那起子山贼,真没对妹妹做什么?” “开始还以为多有能耐,结果遇着几只花熊,全吓得尿了裤子,一群软蛋!”阿窈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拉着她去看新到的琴: “你快过来看,昨天刚送来的,就这一条木梁子,花的钱能买十几头牛了!” “琴是君子之器,怎好论价钱?妹妹切不要在别人面前如此说。”杜宛听她说的粗俗,嘴角微微抽动—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她用指尖轻轻一拨,只听声音清越,心里打翻了醋瓶子,要知道,哪怕她向来有擅琴的名声,也从未用过这样好的琴。 “恭喜妹妹了,果然是把好琴,也只有妹妹才配用呢。” “哪里哪里,妈妈也就是看我长的好看罢了!”阿窈很有自知之明。 杜宛看着她一脸的诚恳,胸口一团老血,好险没喷出来。 “正好我刚练了一个曲子,名字难写认不得,倒是挺容易弹的,姐你帮我听听!” 杜宛看着那张琴,心里头一锅酸汤翻江倒海,又见阿窈轻舒指尖,一挥手,雅致地像幅画,更是碍眼。 突然,只听指甲与琴弦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后是一串嘈杂尖利的琴音,惊得林子里面的鸟扑腾腾乱飞。 正睡得好好的黑白团子猛然从睡梦中醒来,吓得一歪身子,失去平衡,赶忙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骨碌碌滚下了坡。 “这......”杜宛极力装作平静的模样,险些要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快意和大笑:“妹妹练的已经是不错了,改日可找妈妈过来听一听了。” “真的?!”阿窈兴奋地跳起来,笑逐颜开:“姐姐说好,算我这段时间没白练,回头弹给妈妈听,让她也看看我的能耐!” 她本就生的好,这一笑,恰似冬日里正荒芜,恰好有这么一树桃花齐晃晃地开了,明艳地晃人眼,让杜宛不由一怔。 那根叫做嫉妒的刺扎在心里,又疼又痒。 “是呢!弹给妈妈听,”杜宛轻轻一笑,染得通红的指甲在手心掐出了印子,声音越来越轻:“她......必是会夸你的。” “好了,我也来了好长时间了,也该回去了”杜宛一眼瞧见外面探头探脑来找她的丫头,又娇笑起来:“回头得闲了,妹妹一定要去我那里坐一坐。” 阿窈静静站着,一直到杜宛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让红豆把琴收了:“长点眼睛,别给我弄坏了!回头得让妈妈好好听听。” 红豆恭声答应了,转头却不屑地一撇嘴:“就这样的脑袋,白瞎了一副好脸面。” 阿窈把滚得头晕脑乱的黑白团子拎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团子被阿窈拎着脖子后头的肉,四条腿不着力,只能乱扑腾,顿时感觉自己失了威严,不由愤怒地大吼。 阿窈见他张牙舞爪,嗯嗯乱叫,笑得前仰后合:“喂!小短腿!你再学不会走路,我就把你丢回野林子里头去啦。” 你才是小短腿!你全家都是小短腿! 昔日的杨岑,今日的熊猫不由大怒,扑上去打算跟阿窈讲道理,结果左脚绊上右脚,把自己绊了一跤,使了半天劲都翻不过来。 “哈哈哈哈—”阿窈乐得直不起腰。 杨岑只能看着自己又被抱走,对日后坎坷的熊生,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他至今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熊。 哪怕是一只长的很好看的,很萌的熊! 杨岑深深怀念着自己以前的人生,作为一个人的生活。 作为京城混吃等死的五好青年,杨岑的日子过得本来很乐呵——当然也许别人的看法有点不同,但他坚决认为,自己一没有欺凌良民,二没有为祸乡里,只是活得自由了一点,无拘无束了一点,完全有理由获得翩翩公子的称号。 他老爹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作为长子长孙,不出意外,这个世子的头衔迟早要落到他的头上。当年他的老祖宗,也就是现任英国公,手里掌着兵权,也算是京城里一等人家,但是无奈新帝本事一般般,心眼比针尖还小,老太爷一合计,还是自己的命比较值钱,干脆利落交了兵权,在家养花逗鸟打孙子。 家里铁打的爵位,也不用他去挣什么荣光,怎么荒唐怎么来,怎么没用怎么来,斗鸡走马,做个好好玩耍天天向上的纨绔子弟,就万事大吉了。 只不过老爷子也定下了家规,凡事都得有个底线,要是敢祸害老百姓,腿能给你撅折了!杨混到这么大,只敢喝喝小酒听听小曲,调戏调戏朝他抛媚眼的小娘子,怼怼看不顺眼的小伙伴,再出格的事却没胆子做。 因此,当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挺着肚子守着门等到他出来,款款扑上来道:“三郎,我已有了我们的孩儿了!”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懵逼加崩溃的。 崩溃到没留意身边高高的台阶,竟然被一个弱女子扑闪了脚,于是咕咚咕咚滚了下来,晕过去之前,他估量了一下台阶的高度和硬度,头破血流大概是没跑了。 再醒来,他变成了离京千里之外,蜀地山林子里头的一只熊猫,还摊上一个这样的主人。 杨岑嫌弃地看了一眼蹲在他面前傻笑的阿窈,毛茸茸的爪子捂住两个黑眼圈,头又开始疼了。 没过两天,阿窈就见隔壁搬东西的,重新打扫的,一下子热闹起来。 红豆来回她,说园子里又进来了三位姑娘,大约就是这次林妈妈到下面挑回来的好货色。 红豆还没说完,就见林妈妈带着几个嬷嬷来了,脸上扑着粉,走路还是袅袅婷婷,看不出已经年过四十了。 “阿窈,我听说,你最近琴练的有长进?”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窈眼睛笑弯弯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搀她胳膊撒娇:“红豆,过去给我把琴拿出来,我要弹给妈妈听!” “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林妈妈刮了刮她的鼻子,一脸爱怜,远远看上去,母慈女孝,彷佛是亲生的似的。 杜宛远远站在坡上,恨得咬牙切齿,站了一会,忽然笑了。 “陈窈,我就看你这次还能不能翻身!” 果然等了没一会儿,就听见魔音穿耳,墙外面竹林里的鸟又遭受了一次惊吓,扑棱棱到处乱飞。 林妈妈一张微笑的脸僵立在那里,然后碎成一片片的。 “这就是—你—练—的—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是......是......”就算阿窈再神经粗放,也知道不好了,低着头小心翼翼回话。 “你觉得自己练的好吗?”林妈妈紧紧盯着她。 “这....我也不知道....”她手里的帕子搅得越来越紧,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越来越小声:“还不是那个姓杜的,说我练得好?!” “什么姓杜的?她好歹是你姐姐!”林妈妈佯装大怒,一拍桌子,阿窈吓得一抖,林妈妈定定看了她半晌,眼看她越来越瑟缩,觉得震吓得差不多了,正要见好就收,忽然听见阿窈嘴一扁,哇得一声嚎啕大哭,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针刺得人耳朵疼。 林妈妈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看她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一边吸溜一边哭,像是受了八辈子委屈,怒火和恶心压在心里,却只能反过来哄她:“好了好了,莫要哭,只要下功夫,总是学得好的,你模样生的好,只要肯学,好前程就在前面呢!” 又让红豆赶紧给她洗脸,重新上妆,哄了半天,见她渐渐不哭了,才走了,回到自己屋里坐下来,只觉得身累心累,一口气堵在心里。 旁边的王嬷嬷最有眼色,忙给她拧帕子,上了冰镇的酸梅汤:“不是我说,您也是太好性子,不过一个黄毛丫头,那值得您这么着?” “要不是看她一张脸的份上,谁耐烦这么哄她?!”林妈妈心烦意乱,把勺子一撂,叮当一声脆响,汤汁溅了一桌子:“真是白长了一幅机灵模样,谁知道像个木头疙瘩,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一看就是下贱种子!” 小丫头忙过来擦桌子,林妈妈又重新端起来酸梅汤,忽然又问:“那个丫头的书读的怎么样?” 王嬷嬷一拍大腿:“您要不说,我还不好意思回呢!字倒是认识,就是写的像狗爬的!背书颠三倒四的,前儿杜师傅还跟我抱怨,说那人跟字放一块,就是天上地下!人家要吟诗作对,她说的全是粗话,最好笑的是,三句话不离庄稼!” 林妈妈嗤笑:“真是乡下婆子养出来的!当初她那个爹娘卖她的时候,还拍着胸脯保证,说什么脑子好使就是脾气不好,不听话,得小心看着别跑了。现在看过来,就是翻过来的,处处听话,脑子不开窍—” 她说到这一句,忽然想到什么,忽然把碗一搁,问王嬷嬷:“你果真看见那个丫头天天用功?” “可不是!红豆是我侄女,天天盯着动静呢,刚来的时候又懒又馋,后来看见人家的绸子缎子首饰眼里头就冒光,上回不是丫头拦着,她自己能直接拔了簪子让别人送她,红豆哄她说练好了自己也能得,她一听,白天黑夜用功,您猜什怎么着?就是学不会!”王嬷嬷说起来,一肚子幸灾乐祸。 林妈妈却若有所思:“你说,那丫头是不是故意的?”她仔细琢磨:“其实,就是什么都不想学,最好找个理由让我们把她退回去!” “这..这不能吧......”王嬷嬷有些踌躇:就她那个蠢样......” “明天先停了她其他课,让她进厨房,学些炖汤点心,再学不好,就是有别的心思了!”林妈妈眼里透出狠戾:“若是这样,看我怎么收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