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1 章(1 / 2)承君清欢首页

未央宫,温室殿。

阿璇独自推窗,已经向外远眺好一阵儿了。

未央宫依龙首山而建,是整个长安城里最高的地方;而温室殿是天子冬日里用以避寒的暖殿,位置相对独立,视野更加开阔。

时值腊日,大雪初霁,天色渐渐晚了下来,除却近处鳞次栉比的殿宇庙堂,远远地更能看见城里阖家团圆的灯火——星星点点的光连成一片,很是温暖明煌。

阿璇的双眼就向着那方凝望,久久也不眨一下。

忽而一股寒风夹着清雪猛地袭来,不只将她那身单薄的苎麻丧服吹得袖裾飘飘,更似要把单薄的她也一道掠去云端,与雪花一同羽化。

... ...

阿璇出自谢家,是建陵侯谢朗的独女。

阿璇出生没多久,母亲就过世了,谢朗与发妻情重,兼怜女儿年幼失恃,之后他不仅没有再娶,而且对这唯一的女儿倍加宠爱、视若珍宝。是故,谢家人口虽简,但父女二人相依十数载,彼此间的感情十分亲厚。

平静、顺遂、静如流水...就在阿璇以为自家的日子会一直这般继续下去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却将一切都打乱了。

先是老皇帝突然驾崩,再是天家兄弟内乱、手足相残,长安城里简直乱做了一团泥淖。眼见着二皇子刘茨站稳脚跟、将要称帝,那最不受宠、且早早被老皇帝发配至临江去国的三皇子刘岱竟是异军突起,一举攻向了长安。

谢家是清流,谢朗当然不想趟这一滩浑水,然三皇子发兵长安,此举已属谋反,谢朗身为护国惩逆的车骑将军,自然要出面迎击。可外围三辅大局已定,部众伤得伤、降得降,只余长安孤城一座,一时间人人自危,情况不容乐观。

时局严酷,就连一向对外界不甚关注的阿璇都绷紧了神经。父亲不在的日子里,她那一颗心无时无刻不悬在空中,甚至,她在每日早晚都会苦苦地祈求上苍,愿用自己的寿数求得父亲平安归来。

然而在对面刘岱的重兵之下,阿璇最虔诚的期盼,注定要落得一场空。

围城半月后的总攻里,长安城破,在城头指挥的谢朗也被刘岱一箭射穿了喉管,当场身亡。

而身为罪臣之女的阿璇,也于新任天子宽限的七日内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没入掖庭。

... ...

恨意丛生。

一想到这儿,阿璇捏着窗棂的手指便突地收紧了。

距离阿父的头七已有三日了,可先前发生的一切依然萦绕在她的心头。阿璇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看到阿父最后的容颜。

静静躺在棺椁里的阿父双眉紧锁、脸色灰败,除了脖子上模糊的血肉,胸前也有数道狰狞的伤口。

...明明,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啊!

阿父离家的时候,还一如往常。前阵子大表姊送的兰花开了,阿璇甚是喜欢,因此那时她将全副的精力都放在描摹一十二式的兰草图上了。

阿父来房里看她,一面观赏她的笔法,一面在偶然间叹息,说自己这回怕是不能第一时间看她完笔了。

可她那会儿只当阿父是在说笑,所以她连头都没抬,只天真地应道,“我又不会拿给旁的人瞧。等阿父回来,你仍旧是我的第一位赏客呢!”

她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等回来的不是阿父,而是阿父那具冷冰冰的尸首。

如果闭上眼睛就是噩梦,那么她宁可永远都不要合眼。

...就算此刻眼眶里酸酸涩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夺眶欲出,也是一样。

阿璇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正要从袖中寻来帕子,突地,一件狐裘被人披到了她的肩上。

狐裘宽大,不仅恰到好处地包住了她,还源源不绝地散发出原主人身上的温度,暖洋洋的,很是熨帖。

阿璇一怔,紧接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因为混杂了楚地的腔调,乍听之下,这人的长安口音入耳有些古怪,“温室殿里吹冷风?”

“外面究竟有什么风景,值得谢女郎甘冒风寒、翘首相望?”

若是平日里听到这么新鲜的腔调,她定要把这当作一件新奇事,和阿父、九畹他们好好打趣一番的。

可是,这个人、这个声音、以及这句半是顽笑的问话...不仅完全让她笑不出来,还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阿璇僵硬地回过身去。

对面,新帝刘岱正不错眼地盯着她瞧。

他的眼神里,含了几分笑意、几分探寻、兼有几分明明灭灭的深邃情绪。

... ...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此刻仇人相见,阿璇不止眼红,那颗冷了许久的心也灼灼地发起了热,蛰伏的仇恨好比一条从冬眠中复苏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蠢蠢欲动。

是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甘心进宫来的目标,也是她仍活在世上的动力。

刘岱只要一日活在这世上,她谢璇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是皇帝,又身怀武艺。面对这样的仇人,阿璇知道自己的胜算并不大。

可是,如果她能一举诱他上钩,在他毫无防备时出手的话...

藏在袖中的小手紧攥成拳,指甲戳得掌心发疼...阿璇乍然回过神来,等到对上男人的那双黑眸,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情绪有些过于明显了。

她赶忙弯起唇角,努力露出个练习已久的微笑。发白的红唇稍稍开合,“陛下”两个字尚未出口,却见刘岱忽地伸手过来,从她的眼下轻轻拭了过去,“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阿璇眨眨眼睛,又有两行温热的液体“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方才回想起阿父时的那股压抑劲儿还没过去。

不早不晚地,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在刘岱的面前落泪了!

... ...

完了,搞砸了!

就算没勾引过男人,阿璇从前也听大表姊说过,男人都喜欢看女郎们低眉浅笑的模样——微弯的眼梢合着如斯的媚眼,自下而上地那么悄然一睐,风情最是勾人。

阿璇其实并不大懂,但既然大表姊能让先太子独宠她一人,那么她这话定然是有些道理的。

所以,这几天下来,她整日里就强迫自己,对镜反复练习这“勾人的一睐”。

刘岱没有安排她住进幽居宫婢的永巷,这回见面时的姿态又颇轻松,还主动给她披衣,想来对她多少有些意思。

眼见着情势大优,她却自乱阵脚——不仅没能用自己的练习成果勾住他,反而哭哭啼啼的,把这暧昧都给扰没了!

阿璇咬咬红唇,又恼又气,情急之下,又有两行泪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 ...

漂泊在外这么些年,刘岱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就单论哭吧,真哭的、假哭的、啼哭的、嚎哭的...可任谁也不像这谢家女郎一般,眉尖微蹙,鼻尖泛红,神色凄婉,流个眼泪都是静谧谧、俏生生的,那泪珠子仿佛就是要往别人的心里淌。

不及多想,刘岱的腰身已经自发地俯了下去,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一个度,“好端端的,怎么说哭就哭了?”

欺得近了,男人刻意压低的嗓子里居然透出些温柔缱绻的意味。

阿璇脊背发毛,披着狐裘的身子也跟着瑟缩了一下,可瞧见那人近在咫尺的心口,她眯了眯眼,心跳又陡然变快了。

见她依旧垂首不语,刘岱转而向窗外望去,待瞧见北阙那方的灯火,他登时全明白了。

腊日是家人团聚的节日,可谢朗新丧,她见了外面的灿烂光景,如何会不难过?!

偏偏,无论怎么解释,谢朗的死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刘岱瞧着眼前的谢璇,终于把将欲说的话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沉吟片刻后,只道,“逝者已矣。如此佳节,却不能与至亲团圆,谢女郎的心情,我亦是很明白的。”

...刘岱的洞察力,的确很敏锐。

阿璇犹豫一下,正不知该如何恰当地掩饰过去,那人脚步一动,竟先一步萌生了退意,“既如此,女郎且在此好好静养。”

“我改日再来。”

阿璇一下怔住了。

他,这就要走了...?!

而且,还是“改日再来”...?!

后宫佳丽无数,他是新帝,日后定要广纳姬妾。改日...他若是被别的女子迷住,再不来了,可怎么办?!

心里急,手更快。阿璇下意识地就扯住了刘岱的袖子,长长的羽睫颤了颤,再掀开时,盈盈的泪眼黑白分明。

“陛下,别走!”

女郎一把娇声,连略有些浓重的鼻音也压不住。

“妾没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