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爷子今年六十有五,行医四十余载,是落烛城里赫赫有名的“保命佛”,据说只要他出了手,就算是阎王也得靠边站着等上一时三刻,没有抢不回来的命——既然城里的人都这样讲,想来他的医术应是极高超的,然而医术高超的秦老头也有头疼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城里瘟疫蔓延得厉害,老头医者仁心,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好容易带着一众弟子稍微控制住了病情,谁知还没等松下一口气来,周员外宅里的轿夫便到了,一边撂下满满一盘子的银锭,一边连扶带拖地把老头往滑竿上搀,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乍一看好像土匪抢亲。好在秦老爷子对此类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一边颤颤巍巍地挥手斥退追上来的学徒,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弟子将惯用的银针和药箱整理完善,探手接过后往滑竿上一摞,这才放松身子瘫软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是小兰小姐身子不好了吧?”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指揉揉太阳穴,只觉得眼皮沉得像是坠了两只秤砣:“年前我开的药,这几天她还一直吃着?” 周员外派来接他的这一队人里除了四个轿夫以外,还有个衣着整齐的小白脸,看起来年纪不大,伶伶俐俐的跟着跑前跑后,闻言解释道:“药是没断,前些日子也听说是好转了不少,可今天一早不知怎地,忽然吐血不止,听她房里的小丫头说人都没知觉了,那血却还止都止不住,怕不是要生生流干,这……” 秦老爷子猛地坐直身子,急吼吼地瞪向他:“什么?吐血?怎么会吐血?” 小白脸呆了呆,赶忙摇头,哭丧着一张脸:“我也不知道啊,”他四下看看,似乎犹豫片刻,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凑近老爷子的耳朵:“不过,听我姨娘说,没准是怒气太盛,心火烧干了。” 秦老头一愣:“这又是怎么讲的?” “嗨,”小白脸耸耸肩,又凑近一些:“那什么,你不是也知道嘛,小兰小姐和我家少爷……那个关系,听说昨儿晚上少爷过生辰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摸进她房里去了,谁知道干什么了呢?反正今天一早,小兰小姐是没起来床,老爷把少爷骂得那叫一个狠,隔着两处院子都能听见他的声,说什么‘三更半夜去扒姑娘衣服’,这这这……” 秦老爷子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才恨恨地砸了一下滑竿的扶手,憋红了脸才嘟囔着骂出一句:“妈的畜生!” 兰溪五岁那年被周员外带回周家大宅,至今已然七载,这些年里一直是他负责打理兰溪的身体状况,尽心尽力地把一个能被雪花片砸死的小奶猫儿似的女童勉强拉扯成个空有秀丽外壳却命比纸薄的少女,其间几乎熬干了心血,倾注的感情就算比起亲祖孙来也不差什么。眼下他固然恼火于周骋的不自重,可更令他头疼的却是兰溪的呕血之症,兰溪天生身体病弱,骨血里带着打娘胎中遗留下来的暗毒,平日调理稍有不慎便会被狠狠折腾一番,能被他吊住一条命已是不易,每次出了事便如同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能不能救回来全凭老天定夺。 秦老爷子觉得比起在周宅的忙乱紧张,他倒宁愿再回到躺满疫病患者的大街上奔波三天三夜——救世人靠的是医术,救兰溪靠得却是运气。 一次两次运气好,可早晚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秦老爷子叹息一声捂住脸,觉得颅内嗡嗡作响,头更疼了。 然而这一次兰溪院中却没有像他上次来诊治时那样混乱不堪,秦老爷子一路走来的时候甚至还见到了捧着一大袋药材急急跑过的谢婆子——平日里煎药煮粥的活都是她干,后者忙忙碌碌地向秦老头一颔首算打了招呼,扬扬手里的药材袋子,边走边回头道:“忙着煎药,回头聊。”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 秦老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半晌后才回过头问一直追在他身边的小白脸:“她给谁煎药?府上还有其他人身体抱恙?” 小白脸茫然道:“没听说啊。” 秦老爷子狠狠一跺脚:“总不会是给小兰煎的吧?我还没开方子呢,谢婆子倒是煎的哪门子的药?谁胆子这么大敢开药方出来?我们得快些走,别一会儿小兰再被他们折腾死了……” 两人在初春尚未消散的寒意里硬生生地跑出一身薄汗,进院子后才发现周员外竟然也在,正和一个脸生的少年不住说着什么,那少年端坐在院落里的石桌前,一边谨慎思考后蘸墨在纸上写下文字若干,一边点头向周员外做出回应,十分有条不紊的模样。 “这副药方中正太过,本身是以滋补疗养为主,女子天生性阴,不宜多用。况且兰溪小姐脉息与常人迥异,用药上也颇多讲究,很多东西都要更换,比如冰栗稞和绫子膏,这些……” 秦老爷子走近两步,恰好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少年正不知天高地厚地对着他的药方评头论足,登时怒道:“你是哪家的黄毛小子?敢来这里胡说八道!” 周员外和少年一起抬头看向他,少年一脸漠然,周员外却咳了几声,笑道:“忘了介绍,这是飞光,我妻弟的小儿子,骋儿的弟弟,师从一位极有名的神医;飞光啊,这位是秦老先生,我们这里赫赫有名的‘保命佛’,之前兰溪的身体一直是他来调理着,你手中的药方也是这位秦郎中的手笔。” 陆锦生低头看了看药方,又抬头看看怒气冲冲的秦老爷子,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异,微笑道:“那的确是小可班门弄斧了,还望秦老先生不要怪罪。” 秦老爷子哼了一声:“班门弄斧可不敢当,敢问这位小少爷到底师承的是哪位高手啊?” “家师终日隐居药王谷,少有人知,”陆锦生淡淡道:“不过承蒙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尊一声‘白眉老人’,不知秦老先生可否熟识?” 秦老爷子一张皱巴巴的脸哽得通红,片刻后硬生生地转过身,视线直接从他身上掠过去,只向周员外道:“我听闻小兰小姐清晨呕血,此刻可止住了?待老朽诊脉片刻,再开一张新的方子给府上。” 周员外捻着胡子笑道:“便不劳烦秦老先生了,听闻秦老先生近几日忙于整治疫情,几天几夜不曾休息,忧国忧民之心着实令人敬佩。先生可在我这宅中稍做休息,待休整好后我再差人送您下山,那些银两便算作周家的一点敬奉,还望先生不要在意。”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显,秦老爷子拧紧眉头,像毫无防备间被人狠扇一记耳光似的,猛然挺直腰背,怒道:“黄毛小儿空口无凭,难道比我一个行医四十载的老头子更有把握吗?这张方子的确是以疗养为主,可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小兰小姐元气不足,兼具心血匮乏,应该多施滋补,这方子开得甚为精妙。”陆锦生道:“的确是小可不才,若狂妄之言得罪了秦老先生,还望老先生不要怪罪。” 他话说得谦虚明理,可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双狭长凤目里冷光湛然,隐约带着些戏谑神色,秦老爷子看得怔了怔,随即忍气吞声地闭了嘴。 他不是这少年的对手。 “罢了,”他气哼哼地转身:“当老头子我乐意在你们这深宅大院里熬时间吗?我这就下山,请借轿辇一用,不劳周员外送了,留步,请回!” 话绝到这个地步,周员外便也确实没办法再出门相送,他眼看着秦老爷子身影渐远,忍不住对陆锦生笑道:“飞光,这下你可帮世叔长了脸,那秦老头子平日就是个臭脾气,仗着我不敢得罪他,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撒野……嘿嘿,这下子可真是把他面子扫得彻底,看他还威风得起来?” 陆锦生对他笑了笑,视线在院子角落里一株枯死的花木上停顿片刻,若有所思。 兰溪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她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恢复知觉,先还是觉得浑浑噩噩,只能听见自己身边吵嚷不停,其中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异常沉稳可靠。她拼命掀动眼皮想看那人一眼,可惜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最终只好又沉沉地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才积攒了足够的体能,一鼓作气睁开眼睛。 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床榻边纱幔低垂,将她包裹得宛如一只巨茧里的幼虫,安静柔弱。她怔怔地望着薄纱倾泻的床顶,忽然觉得覆在身上的被子沉重如同巨石。 “呵。”她轻声叹了口气,嗓子很疼,仿佛还有血腥的味道,不过还好,她还能够发出声音。 屋子西北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浸着微微笑意,听上去很是温柔:“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兰溪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她昏迷时听见的那个声音,下意识地从床上猛然坐起来——然后痛呼一声,天旋地转地又跌回床上,只觉得额角痛楚仿佛炸裂般。 那声音又道:“轻点,你头上有伤。慢慢地起来,留神别晕着头。” 纱帐之外猛地一亮,是有人拨亮了烛火,随后一个少年的影子出现在帘幕之后,好像捧着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回头对她莞尔道:“香不香?” 兰溪这才嗅到空气里一股若有还无的草木香气,仿佛雨后被打湿的泥土苦香混合着簌簌绿叶的清新气味,将她哽着血的喉咙和鼻腔抚慰得舒适极了。 “这炉香的名字叫帘外雨,”少年轻声道:“是我娘教我炼制的,安神养气,你可以再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