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屋外日光正好却照不进阴凉的佛堂。
瑞王早年手握重兵,为永安帝镇守白水江边立下无数战功。他是天生的将才,胸中有兵法谋略身形高大,哪怕此时已卸甲回归,平日里也仍旧坚持练武。此时,他手执长鞭背着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小辈一张脸显得有些冰冷无情眉眼间全是肃杀之气。
“父王,”霍丛抬起头,看着瑞王,眼底全是惊慌与挣扎,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语气里透着一丝哀求“您答应过我的……”
瑞王丝毫不为所动。他执鞭的手动了动就看到他那进门没多久的儿媳一脸戒备挡在霍丛身前。他微微眯了眯眼,霍丛脸色一变将那脸上还带着两分稚气的世子妃揽在怀里迅速侧过身拿脊背对着他。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霍丛与世子妃的位置瞬间调换了过来。
“阿鲤!”李画盈又心疼又气愤,同时也感到心头一片迷茫。
她想到了进来前听到的瑞王与阿鲤之间的对话,知道了那水贼头子叫方道凡,是与十八年前一宗旧案有关的人。
这个旧案想必牵连甚广,并且犯了东晋皇帝的大忌,否则以阿鲤剿灭水贼之功,哪怕不小心触到了这个话题,何至于丞相与梁大人不想梁夫人访将军府?更何况,再看看此时瑞王的反应,直接上鞭子抽,这是有多严重?
连她作为阿鲤的妻子,大覃嫁过来的公主,闯进了这佛堂,被骂了还不够,瑞王看起来竟是要将她也抽一顿。
但是,瑞王方才说当年为了保住阿鲤,死了很多人……这是何意?瑞王与永安帝一母同胞,永安帝以前授瑞王重兵,如今瑞王回皇城养病,当年的兵权也是落到了阿鲤手上,这么看来,瑞王理应很受永安帝信任。
阿鲤是瑞王之子,出生便是世子,又如何需要他人来保?李画盈百思不得其解,可如今瑞王就拿着鞭子站在他们对面,眼下她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也不知阿鲤是跪了多久,身上伤势到底如何,她鼻端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想挣脱他她就不信了,难不成瑞王还真的对她下手?
可阿鲤在发颤,她不敢动,怕一动就碰到他的伤口。
要是瑞王真的抽下来,她再挣开。
瑞王看到李画盈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霍丛在他眼里从来都是不成熟的,这大覃公主就更不用说了。
他已听霍丛说了迎亲路上的事情,知道他这儿媳身上还中了毒。当初刚入东晋时,这孩子第二天来给他请安,大概是被毒性折腾过,一张脸巴掌大,下巴还细细尖尖,梳着妇人的发髻,看起来还倒是像一回事。
然而,可能服了解药后,经过一段时间调理,她脸上的线条又圆润了一些,此时被霍丛抱着,一双小手扒拉在霍丛肩上,抿着唇,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霍丛小时候,被责罚时不甘又不敢吭声的模样。
这儿媳看起来大概是顾忌他的身份,生生忍住了发火的冲动,但她眼里的情绪出卖了她。
这么一比较,霍丛除了事关这小公主之外,其他事已经算是喜怒不显于色了。
可这还远远不够。
瑞王对李画盈的眼神毫不在意。他看了看霍丛那血迹斑斑的后背,目光一转,落到神坛处的簪子上。
阿宁,你看看,我为你儿子好,现在倒还成了个恶人了。
半晌后,瑞王收回目光,回头再次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李画盈原本见他看着簪子时,脸上表情有所缓和,她心头微微有些松动。然后,此时一看,他再度变得不近人情起来,她又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瑞王缓缓开口:“霍丛。”
预料中的鞭子没有落下来,霍丛心中有些庆幸,但仍不敢旧掉以轻心。他放开李画盈,膝盖动了动,转回来面对瑞王,谨慎地应了一声:“父王。”
“国舅远在凌州,能知道滨城的消息,必定是有人告知国舅。你一时心软,放了那方道凡,有没有想过,若是方道凡落到国舅手中,会有什么后果?”瑞王直直地看着霍丛,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语气也一改之前的暴怒急躁,仿佛心中疲倦无力,“本王当年答应你娘,会将你抚养成人。如今你已经长大了,本王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倒是不怕死。本王就问你一句,若是你出了什么事,你的世子妃会不会受到牵连?”
霍丛的瞳仁微微放大,下颌绷紧,捶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他下意识地看向李画盈,不由自主地想到迎亲路上,当李画盈在他怀中无知无觉时,他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力感笼罩着。
那样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瑞王问得对,若是方道凡落入朝廷之手,他自身难保,娇娇作为他的发妻,自然也难免牵连。
李画盈看着霍丛眼中浮起的惶然与无力,握住他的手,小声却坚定地说:“阿鲤,我会一直陪着你。”
霍丛看着她那明亮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冲淡了先前的那点冷意,温暖中又酸酸麻麻,生成了一丝丝愧疚,扎在心中。
“娇娇,”霍丛反手握住她,眼眶有些发热,“我……我对不住你……”
李画盈隐隐察觉这父子俩肯定有事瞒着她。可不管是什么事,阿鲤还是阿鲤,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
“嗯,”李画盈点了点头,想学着往日他安慰自己那般,抬起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肩,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够长,转而落到他腰上,抿唇笑了笑,认真地看着他,“我原谅你……不管是什么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不需要说对不住。
他心中有她,一直宠着她,只要她想要的,只要他有的,都愿意满足她。
可是,这个小傻瓜,到底什么时候才明白,她心里也有他呀,她也是要宠着他的。
霍丛眨了眨眼。
小公主这认真又俏皮的一句话,让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他觉得,自己能娶到她,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
瑞王看着霍丛和李画盈对视,忽然有点拿不准,让这世子妃跟着霍丛一起跪,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从军多年,当年忙于军中事务,都是直接将霍丛带在身边。他带孩子毫无经验,军中也没有霍丛的同龄人,于是霍丛的童年打小就跟其他贵族小孩不一样。
等他察觉不妥的时候,霍丛已经长成了一个闷声葫芦,高兴和不高兴都不吭声。十来岁的时候,他还能从霍丛眼里分辨出这孩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等这孩子长大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这孩子是没感情,还是隐藏得太好。
就像方才,他对着霍丛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可霍丛就是咬牙死撑着,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
他与霍丛都心知肚明,承认与不承认,不仅仅是一句话。
悬崖过桥,只要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这世子妃一来,霍丛在他面前所有的坚壳都瓦解了。他从前也曾感叹,要是这孩子也同其他同龄人一般,会对着自己爹娘撒娇,有什么想要的直接开口要,那就好了。可霍丛头一回哀求他,竟是这般情形之下。
可霍丛已经长大了,这事也不是一块糖果糕点可以相比的。
世子妃在霍丛心中如此重要,若是她能好好协助霍丛,成为霍丛日后的助力,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也听周参谋说了,世子妃在平阳郡主挑衅时毫无畏惧,虽然赢得非同寻常,但也算得上有勇有谋了。
只是,不管是当初霍丛一开始不让世子妃应战,还是如今不想世子妃知道他的身世,都表明霍丛不舍得让她冒一丝危险,只想她仍是像在大覃那般,过着安逸的生活。
幸好,这世子妃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娇纵任性。
“世子妃,”瑞王的目光落到李画盈脸上,“霍丛这次因为滨城之事,被陛下禁足。你方才也听到了,滨城水战牵扯到十八年前本国的一宗旧案。”
李画盈感到握着她手的大掌紧了紧。她用拇指缓缓地摩梭着霍丛的手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她朝瑞王点了点头:“是,我听到了。”
瑞王转而看着霍丛,道:“你的世子妃是个聪明的女子,若是一直站在你背后,有点太浪费了。”
霍丛咬牙道:“我是她的夫君,我能保护她。”
瑞王不由得回想,瑞王妃早逝,且他与瑞王妃相敬如宾,即便霍丛对王妃有印象,可他应当不曾在霍丛面前,教他男人就一定得站在女人身前,女人就该被宠上天,什么也不用管。
所以霍丛这毛病是谁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