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爷爷被带到将军府时已是黄昏,管家庄爷谢过李副将的部下,然后领着徐家爷爷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苏霍位于府邸南苑的书房。 徐芮暂时被安置在了客人住的西厢房,因此徐家爷爷要见的,并非是自家孙女。 “草民见过将军,见过夫人。”徐家爷爷颤巍巍在苏霍夫妻面前跪下,小心翼翼道:“不知我家芮儿是哪里冒犯了二位,我这个爷爷先替她赔罪。” “老伯快起。”苏霍用没有拄拐的右手将徐家爷爷扶起,亲切道:“你家孙女没有冒犯我们,是我们有些事想要问您。” “我?”徐家爷爷愣住,“我一个乡野村夫……” “芮儿是你的亲孙女吗?”陆婉言开门见山。 徐家爷爷心中大惊,抬头看向立于书案右侧的陆婉言,只消一眼,便猜到了这两位想要问的问题。十七年前的事情如河底沉沙,被这两位艄公胡乱一搅,瞬间漂浮而起,填满了他整个脑袋。 徐芮当然不是他的亲孙女,他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又哪来的孙女。 “命……都是命……”他苦笑一声,有些颓唐的跌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沉吟许久,才慢慢道:“十七年前,我为贩茶第一次到玉京,因为没什么银子,所以晚上投宿在城郊一家破旧的小客栈。当天晚上,我因喝多了酒,半夜摸黑起来出恭,恰好看见一个老妇人偷偷摸摸来到后院,往粪池里扔东西。可能是太紧张,她扔完东西便走了,没看见那东西被粪池旁的树枝挂住,并未掉下去。” “粪池……”陆婉言惊得捂嘴,眼泪霎时溢满眼眶,气得几乎快要喘不上气:“竟然如此狠毒……” “我以为是什么不要的赃物,本没在意,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婴孩的嘤咛声,才知扔的是个孩子。”徐家爷爷擦去眼角两滴浊泪,叹息道:“刚刚出生的孩子,身上还带着脐血,虚弱的不行。我把她带回屋里好生清洗了一番,借着灯光认出襁褓用得是官人家才有的上品布料,猜测是京中哪个大户人家处理私生女,便没敢声张,天还未亮便退房离了玉京。” “老人家可还记得是哪一日?”苏霍握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是即将溢出的怒气。 “八月十五,正逢中秋。” “我的儿!” 陆婉言长泣一声,趴在书案上几欲哭昏过去。苏霍也颇受震动,好半天才找回言语,吩咐人带徐家爷爷去见徐芮,自己则在书案旁坐下,一边安慰悲伤的夫人,一边整理思绪。 十七年前,陆婉言生产的时候他正带兵驻守边关,因此不在府上,班师凯旋的时候苏映秋已经满百日,全家上下正忙着操办百日宴。按陆婉言的说法,当时给她接生的产婆和生苏麒的时候是同一个人,且是陆老夫人亲自指派来的,应该没这个胆子。况且孩子出生之后陆婉言应该是瞧过的,不可能被掉包,除非…… “夫人。”苏霍抚了抚陆婉言起伏的脊背,放柔声音问:“你可还记得生产时候的情形?孩子生下来后你有没有看?” 听他如此问,陆婉言这才稍微冷静些,止住抽泣,努力回忆十七年前生产时的场景。 “当初生产时我胎位不太正,从早上一直折腾到快晚上才生下来。孩子出来后我因为太过疲累,所以昏睡了半时辰,是醒来后才见着孩子第一面的。”陆婉言攥紧手中已经被眼泪浸湿的帕子,咬牙切齿道:“想必就是当初接生的婆子里,有人在那半个时辰里偷梁换柱,把咱们的女儿换走了……” “可为何要换呢。”苏霍眉头紧锁,“秋儿是女孩,迟早要嫁人,将来我苏家的产业全都是麒儿的,她也占不到什么好处。” “苏家的产业的确不归秋儿,可将军家的千金,嫁的只可能是王侯贵胄。”陆婉言冷笑,“等秋儿嫁了人,再偷偷去寻她认亲,告诉她如今的富贵荣华都是他们偷梁换柱的功劳……” “夫人……” “是,是了……他们的孩子成了京中贵女,养尊处优,衣食不愁,可我的孩子,却漂流到乡下小镇,粗茶淡饭,采茶为生……”陆婉言倏地站起身,眼神锋利,嗓音甚至因为激动变得尖锐:“凭什么!若不是今天被我遇见,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对着别人的孩子关爱有加,任由自己的孩子受罪吃苦!” “夫人,你先消气,这事得从长计议。”苏霍拉着陆婉言坐下,耐心同她分析:“不论当初是谁做了这龌蹉事,秋儿总归是无辜的,这十七年她作为苏家的女儿被养大,即便与你我不是血亲,感情却总是在的。而芮儿,更不必说,十七年来任她流落在外,你我从未尽过父母之责,欠她许多必须偿还。” “老爷的意思是……” “此事不宜声张,你回趟娘家,问清楚当初接生的婆子都有哪几个,我派人挨个去查。芮儿是你我亲女,自然不能再让她跟那徐家老伯回缁州,从今日起得归入族谱,认祖归宗。至于秋儿……”苏霍长叹一声:“好歹父女一场,就认她作义女好了,不过姓氏得改,同涵远的婚事也得搁置,待我请示过皇上之后,再做打算。” ……………………………………………………………… 玉京迎来南滇使团的第四日,本应陪同使臣的洛涵远突然被皇帝一纸密令叫去了宫里。 时值金秋,御花园菊花盛放,皇帝喜欢赏花品茶,因此也是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接见的他。 当今圣上名洛华烨,乃先帝爷与张贵妃之子,排行第六,先太子病逝后被册封为太子。 立太子一年,先帝薨,九皇子与冀王狼狈为奸,欲起兵造反。幸得兄长福熙王与三位顾命大臣拼死相保,才得以登基,在位八年间政绩卓著,民间百姓交口称赞,被誉为贤君。 洛涵远与洛华烨是堂兄弟,六岁便被父亲秦安王送入宫中成为伴读,因性格温润宽厚,所以被洛华烨视如亲兄弟,十年来二人无话不谈,可谓感情甚笃。 “臣叩见皇上。” “起来吧起来吧,这里又没外人。”洛华烨挥挥手,贴身太监李有福立马心领神会,带着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轻轻退了下去。 “兄长找我所为何事?”洛涵远在桌边坐下,端起刚沏好的茶水轻抿一口,笑道:“莫不是想问问这次的使团里有几位美人?” “笑?你还笑得出来?”洛华烨轻哼一声,白玉折扇在手中轻敲几下,挑眉道:“你的娘子,怕是得换人了。” “换人?”洛涵远愣了愣,皱眉问:“什么意思?” “昨儿下午,苏将军亲自前来,给朕讲了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洛华烨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十七年前,接生的产婆偷梁换柱,苏家小姐,其实另有其人。” “什么?!”洛涵远大惊,手中的茶杯没拿稳,微烫的茶水全部溅在了紫色官服上,顷刻印出一大片深色来。 “跟你青梅竹马长大的苏映秋,其实是一个接生婆的外孙女,她家女儿与人私通,只比苏夫人早一日生产。想到自家女儿下半生可能嫁人无门,那接生婆便把主意打到了苏家头上,趁给孩子洗澡之际,偷偷调包,想等到苏映秋出嫁之后登门认亲,从此飞黄腾达,过上衣食不愁的上等日子。” 洛华烨冷嗤一声,鄙夷道:“可惜罪魁祸首都死干净了,不然这等卑鄙无耻的刁民,朕一定得让刑部好好‘教导’一番。” 洛涵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因激动而略显颤抖的声音平复下来:“这事……苏将军又是如何知道的?” 提到这个,洛华烨突然来了兴致,大笑几声,有些兴奋的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产婆本想把苏小姐带回去养大卖人,后来实在心虚就动了杀心,准备把孩子丢进小客栈的粪坑里憋死,谁成想扔的时候太慌张,那孩子挂在树枝上没掉下去,恰好被一进京买茶的茶农撞见。那茶农无子无女,便收留了孩子,带回缁州玉茶湾,当作亲孙女养了十七年。前几日,那茶农带苏家小姐进京时恰逢南滇使团来朝,人潮拥挤中走散了,苏家小姐寻人寻到将军府附近,又恰好撞见了正准备外出会友的苏夫人,因为眉眼与苏麒太过相像,所以被苏夫人带了回去。” “若真是这样,也确实是一桩奇事。”洛涵远眉头微皱,有些不悦道:“那苏将军的意思是……”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的有缘人,谁知竟是滴血可融的亲闺女,养了十七年的心肝肉,其实是鸠占鹊巢的私生女。你说说,若你是苏将军,你会如何做?” “我……”洛涵远犹疑半晌,脑子混乱如麻,憋了许久,才颓丧道:“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又不是你闺女被人调包,你当然只向着那位青梅竹马。”洛华烨白他一眼,抖开折扇扇了几扇,感叹道:“苏将军同朕说了,此事与苏映秋无关,看在十七年的父女情分上,可以认她作义女,不过你和她的婚事,怕是得改了。” “兄长的意思是……” “朕当初是给苏家小姐和延禧郡王赐婚,也就是说,谁是真正的苏家小姐,谁便是你未来的郡王妃。”洛华烨无视欲言又止的洛涵远,凉凉道:“圣旨不能改,苏将军是先帝爷亲命的顾命大臣,当初平冀王、灭羅番,助朕登上皇位。在北献原落下残疾后又自请辞官,懂得激流勇退,为官三十年,不进谗言,不结党羽,拳拳忠心,朕都看在眼里。与皇家联姻,是朕赏给他们苏家的尊荣,哪怕这位苏家小姐再不讨你喜欢,你也得八抬大轿抬回去,好吃好喝供起来。” “那小秋……” “朕自会为她另寻良缘。”洛华烨起身,重重在洛涵远肩上拍了几拍,话里有话道:“涵远,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位秋姑娘,你今后就不必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