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鲜活的演员。”
“不,先生,我指的是,你的符号,为什么要叫‘残爱’?”
又是几分钟的等待,对方缓缓地回了一句,道:“那您,介意听我讲一个无趣的故事吗?”
“这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不过好吧,你说吧。”
“从前有一个贫困的农夫,他总是很辛勤地工作,起早贪黑,碌碌耕耘,他必须这么做,要知道他妻子早逝,父母双亡,膝下却有十三个年幼的儿女,但那仅仅两亩的瘦田庄稼,除去每年要向豪绅缴纳庞大的地租契税与公粮,剩下的,实在是杯水车薪,农夫感觉活不下去了,他就跑去教堂,跪在上帝雕塑的面前,祈求上帝的帮助,仁慈的上帝聆听到了农夫赎罪的祷告,现身于他身前,说,他可以帮农夫实现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农夫必须付出一点代价。”
她的好奇心起,忍不住催促道:“什么代价?”
“上帝告诉他,农夫可以由他十三个子女中,择一作为祭品献给上帝,愿望,自然成真。农夫听了,勃然大怒,他忿然站立,指着上帝的雕塑,骂道,你总是自诩怜悯众生的父亲,总是一面可亲的样子,可实际上,你比披着人皮的魔鬼还可怕。那上帝就对他说,可怜的世人,这正是所有凡者都必须面对的等价交换,告诉我,你还想不想你的子女们过得好一些。农夫悲伤地点了点头,可稍后,又急剧地摇了摇头,他再次跪下,这么说的,仁慈的上帝,我求你别夺走我的挚爱,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妻子、父母,不能再没有我任何一个孩子,我爱他们,你要的话,可以拿走我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那一天晚上后,农夫他哑了,无法再讲故事给自己的孩子听,他也聋了,不能再听到孩子们往昔的笑声,但他却总是能露出笑容,在所有人看来,那是比他最近突然拥有一笔不菲的财富,更加迷人的幸福......”
李子瑜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又吐露,眉头微一蹙起,敲字,问:“这就是整个故事吗?”
“是的,小姐。”
“听起来有点伤感,只是,这不是很矛盾吗,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选择放弃这个疯狂而愚昧的交易,生活不论是如何地困窘,人不该出卖自己,并且,当一个人被夺走了声带与耳朵,他连与外界最基本的接触都丧失了,即使笑,也是苍白无力。”
“不是这样的,小姐,农夫他,有一颗知足豁达的心,这就是‘残爱’,舍去自己,即便身有残缺,仍对生活充满着希冀与敬畏。”
她一时哑口无言,心里五味杂陈,打了几行字,又都匆匆删掉,最终,才写道:“如果是这样,我祝愿这位农夫,可是很抱歉,无论如何,我得告诉你,先生,你加错号码了,我并不是你要找的编剧。”
“你不是林编剧?”
“是的,先生。”
那边再次陷入了沉默,等待许久,他那彩色的头像忽然浸入了灰暗,李子瑜猜想,这位与她不经意中擦肩而过的演员,在黯然离开的同时,也许,还会带有一点恶毒的憎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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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就是一座庞然的化粪池,这是夕月告诉她的,她们这群刚毕业不久的应届大学生,如同予人倾盆泼入混杂泥潭内稀烂的粪便,不值一提,粘稠又馊臭,每日的晨曦尚未来得及照进井盖里阴暗的罅隙,丑陋的一坨坨东西,竟可以色厉内荏,发出阵阵尖厉而刺耳的怪叫,虫豸一般,蠕动着滑腻腻的身躯,相互推搡践踏、撕扯挣打。
怎么会有一丝一缕的熹微,体无完肤的你我,根本无分彼此。
资本家都是食肉寝皮的,再坚定的无产主义者也会被啃噬殆尽,须做的是抗争,撕破脸面的骂相尽管极其难堪,但战士那铮铮烈骨的气节也会叫他们畏惧。
夕月便是那战士。
她在实习期内被一温商老板拿病假未有提前一周请示的理由克扣了她半月的绩效奖后,她照章办事,直至拿了当月薪水就踹了办公大门,对簿公堂地蔑斥老板,这份勇气,李子瑜偏学不会,畏缩在人群里木讷的相貌与一干众生相同,一如买醉呻吟的懦弱病夫,三缄其口。
然而令人宽宥的是,仁慈的资本家们,对麻木循章的人敞开了他们宽厚的怀抱,他们堆满笑,弓着腰,像极了祖辈那样鼓励她们往前爬,哪管你损手烂趾,他们可以很快将一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包装成一个中规中矩、唯命是从的流水线生产员,即使你再有个性,棱角再多,这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夸张,大多数在李子瑜的日记里,记载着自己的工作点滴,任何关乎自己那身影,神乎巧合地都与眼里黯淡无光的笨驴子几近相同,苟且之极。
这听起来尤其地让人心里不快,就像是真的被说中心事儿一般,李子瑜很想驳斥覃夕月的话,但她确实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年轻人无需悲天悯人,剥床以肤的痛再理所当然不过,我们甘之如饴。
休整一阵,六月份拿到毕业证,夕月便去创业,买一张二四开间的帆布作垫子,蛇皮袋拖拽着分别从三元里、白马市场批发而来的衣服,用简易衣架支起摊位,这就算作张罗开了,她那腰间别水管的阵仗很唬人,城管来了,估摸也得喊一声:‘姐,往里挪一挪’,仨人本是预备合伙,姜蕊是因家里早已替她觅了工作,不能辞脱,李子瑜虽说一身孑然,那时仍需先回一趟阳江,置换身份证年限和办理人才档案寄存,等她回来,夕月已宣告破产,前后不过两周。
破产全因物料成本贵,买地摊货的多半是拼搏的工薪,手头不宽裕,怎会不计较那一块两块的差价,夕月几番打听方知,这儿的商贩讨的都是服装厂一手进货价,量大从优,比她定的区区百来件,还要廉价许多许多,款式更是考究,迎合潮流风范。
从华尔街金融证券的例外管理,到美联储挤兑,朝夕月一直掰扯到代理人操纵国际汇率的大婶,约莫有五十岁,碎剪衣,高腰喇叭裤,穿着是红配绿,格外时髦妖艳,她仿佛怕夕月知晓她的生意经,一味只讲老天爷赏饭,全然不提同行帮扶,那腰包鼓鼓囊囊的,晃荡两下,随时会扬落几张大红钞。
也对,谁会帮扶同行,恨你不能早死。
按夕月事后总结归纳,这是规划立项前没充分解析市场功能定位、拆分更为合理的融资方案所致,恶俗地直译,就是钱不够,面皮薄,销售这行当,有文凭的,大抵犟不过一张嘴吃四方的,吃屎还蹭不到一口热的,甭讲其余。
蕊儿向来与夕月不是一类性格的人,她是一个稚气始终无法褪去的青涩女孩,心里儿的想法,多是偏向憧憬于美好的期盼,当李子瑜与覃夕月拼死拼活地要争取月末上乘的绩效,从而可以买到更为彰显阔气的新衣裳,她的动机却可以很单纯,能够吃饱饭,睡足觉,每天有点零花,月头可以攒点小钱,这就足矣。
这使夕月很不屑之,在三人偶尔聚在一起的时光,她俩总是喜欢肆无忌惮地拌嘴,有时,性子急了,索性都撸起袖管,让服务员端来几打啤酒,两人几乎就是蓬头的疯婆子了,各自拎着酒瓶子在小包间里踱来踱去,胡言乱语间,双双倒在沙发上,李子瑜一般是不打算掺和进去,自顾地抿着茶杯,一来,她得照料两人兼顾开车,二来,她总是觉得听到了隔壁些许人刺耳的窃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