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 良岫睁开眼,面前照旧是深不见底的黑夜。她轻舒了口气,一时间,一层薄雾似触到了鼻尖,可却又极快地散了去。女子疲惫地翻了个身,面向窗棂,瞪大了眼找寻片刻,却仍未寻得一线天将亮起的迹象。 今夜仿佛格外凉呢。 不远处传来了窸窣的着衣声。不多时,屋里便亮起了柔暖的光,待良岫稍一撇头,就瞧见了圆桌旁那个正在点灯的姑娘。姑娘和自己年纪相仿,身形不高,手上动作却很是麻利。她身披一件厚重的晨衣,尚未及梳起的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脑后。笼毕灯罩,女子轻呵一口气暖了暖手,然后便不停歇地来到苏家小姐床边,弯下腰对着枕上那张苍白且满是歉意的面庞,难得俏皮地眨了眨眼,眸子晶亮,全无惺忪之意。 “苏玺……我……” “又做噩梦了吧,小姐?”这个被唤作苏玺的丫头早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伸出手轻轻扶起良岫的脑袋,三两下便捋顺了枕上散乱的青丝,再轻柔地将小姐放下,然后细心地掖好了被角。“且过四更,小姐不如再多歇会儿罢。” 良岫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仍是担心……” “那件事儿都过去多久了……”苏玺皱起眉,言语间满是无可奈何,“大家都瞧见了,两年前为夫人而作的那场祈福仪式上,被法师揭出的引祸之人分明是其桑!小姐,您何苦总是杞人忧天呢?” “可……当时若非其桑为我挡了那一下,那日被浇透的人只怕……”良岫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自己原是不信这些神妖之谈,可连日的噩梦仿佛是种不祥的预示,使人一次又一次夜半警醒,一次又一次胆战心惊。许是当年其桑那无知无畏之态让人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无足挂齿,可方才梦中自己那狼狈样儿却逼迫着自己认清,这“颠覆家运”的沉重桎梏,岂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不信”,便可轻易化解的? 倘若自己真是那不祥之人,只怕,也是因为……他罢。 “许是小姐临嫁人了,心里头还未作好准备,老是胡思乱想,这才会做些奇怪的梦!”苏玺将身上的晨衣裹紧了些,起身去窗边瞧了瞧夜色,然后又呵着气快步走了回来。“我说小姐,趁着天且未亮,多少还是歇息一会儿罢。瞧你这苍白面色,若再不养得红润些,到时苏玺该怎么向许将军交代呀……” “苏玺!”忽被人戳中心事的苏家小姐不禁面一皱、嘴一撅,可才嗔怪了一句,嚼舌的丫头已然捂起嘴,而弯起的眉眼中尽是藏不住的笑意。良岫只得讪讪地别过头去面墙而卧,可刚一阖上眼,脑海中便又不自觉勾勒起许将军身着大红喜服的模样了。 见惯了你一身戎装时的沉着挺拔,却还未知待那柔情似水时,你是否也一样不同寻常。 你已阅尽沧桑、名满天下,我却年少无知、单纯无瑕。大漠那么广,半生那么长,人心那么浮躁,而你,可会陪我一起走到油尽灯枯、满头华发? 一定会的罢。荣仁,良岫知道,你从不会说谎。 *** 不多久,屋子便又全暗了下来。静夜里,丫头宽衣翻褥的声响将良岫从沉思中拉扯了出来。待翻了个身,她却似忽又想起了什么般,在漆黑中轻轻唤将起来:“苏玺,待你醒了且去瞧瞧其桑罢。她的睡相一贯不好,况今儿个夜又凉,若是被冻着了便糟了。” “小姐你可放心罢!其桑这丫头才不娇弱呢......”苏玺似又嘟囔了句什么,可她的声音却好像被风吹散了般,渐渐模糊、渐渐轻弱了下去。 不一会儿,屋中复又静了下来。四周寂寂无言,只闻得一人沉重的鼻息,和另一人辗转的轻叹。 *** 兴庆府的清晨通常是少人而沉静的。微熹晨光中,初霞尚不足以拂散夜风带来的凉意,而习惯在夜里围炉欢饮的羌人们,此刻亦多半还覆于暖衾之下,做着满是刀光剑影的梦。在这座被无垠大漠包围的城中,除却城中央的大殿,没有哪家的砖瓦富丽浮华,屋子只要能抵御风沙即可,毕竟,在绵延千年、且永不歇止的土地争夺战中,羌人历来四海为家。 苏府宅第位于兴庆之西,立于城墙之侧。这宅内的老爷苏镇山位至千户,战时领兵,闲时守城。说起这千户,且并非什么位高权重之职,不过是取其出征时率兵千人之意耳。 若不是出了那门让人弹眼落睛的亲事,这兴庆府的千户苏氏兴许就将如那瀚海细沙般,在无际的大漠中籍籍无名几十载,然后随着苏老爷入土、苏少爷庸碌而渐渐沉沦、渐渐风化于百孔千疮的旧城墙旁,最终没于荒尘沙丘,不留一丝印记。 而如今,苏家小姐良岫的名字却在城中尽数传开。许多人皆好奇这个区区千户家的小姐有何特别,究竟是貌若天仙,抑或是才高八斗,甚至有人偷偷揣度,也许这苏小姐是靠着妖惑之术,才迷了那见识卓著的许将军之眼。当然,亦有些自视甚高的姑娘对此嗤之以鼻:“虽说这许将军文可□□武可降敌,统帅千军万人之上,可他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男人嘛。一个年近不惑却丧了妻的糟老头儿,也许就愿寻一个年轻貌美的俗女子来侍衣奉茶呢。不过……也不知是多狠心的爹娘,才会舍了自家女儿的半生幸福,去换取那家运亨通呀。” 每每听见这般论调,苏老爷终归是难受的。他也不愿自己那聪慧漂亮的良岫丫头在风华正茂时嫁给一个比自己快年长一倍的男人,即便那个男人是盛名远播的将军,即便他能给自己这小小的屋宅带来瞩目与权势。 苏镇山并非爱财慕权之人,用鲜血去挣名声的沙场生涯已然成了一个遥远而冗长的梦,这梦可厌气得很,早就不想再做了。自夫人两年前故世后,他只望自己在剩余的年月里能悉心守护三个孩子,看他们平安健康,心便知足了。做爹的原以为,家里头大约是总想着要扬名立万的大儿子锦鹏和从小便捣蛋拆家的小女儿其桑会多让人头痛些,哪知,竟是自幼温顺懂事的二女儿良岫先摆了自己一道。镇山也不知良岫是缘何着了迷,他苦心劝诫过女儿多次,若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嫁决不值当,可良岫只是摇头,低言道“早已深思熟虑,且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如此这般,镇山也只能听之任之,可私底下却仍忍不住扼腕相叹。 “老爷也真是糊涂了,不论地位、样貌,许将军无一不出众,将军夫人是别家姑娘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哪有什么可不如意的呀!”且不论苏老爷究竟为何愁云惨雾,反正,对苏玺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十八岁姑娘来说,有朝一日若是能住进阔气的将军府,日日华服、餐餐佳酿,这样的日子便是人间仙境了。 *** 自从心里头有了这般期待,纵是要自己在寒冷的清晨早起,那也算不得痛苦之事了。每当天亮了睁开眼,苏玺便满心欢喜地倒数着,今儿个距离小姐大婚的日子又短了一天呢。 于是,这个寒风凛冽的清晨中,在推开其桑房门之前那一刻,苏玺的心情依旧是愉悦的。可是,当微暖的日光一瞬间将这小屋照了个透彻之后,她却立马满面愤恨地跺起了脚。 “就知道这丫头不会给我安分哪怕一小会儿!” 作为苏家三小姐的闺阁,这屋子瞧着确实是小了些。安了一张窄床和一张小书桌后,屋中几乎就不剩几方容物之处了。床头的棉被枕头叠放得整整齐齐,褥子上也只有浅浅的圆圈褶儿,显然,在过去的一整夜中,本该在这屋中打着鼾的姑娘又不知偷偷摸摸地溜去了哪儿。 苏玺没再往里多瞧,背手“砰”的一声便拽上了房门。她在不大的院落中细细转了几个圈儿,小径上遇着人就问见没见过其桑,至后来更是连墙头上都不曾放过地一一张望,只差未曾掘地三尺、翻土捣沙了。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从朝霞刚起折腾至日光将盛,莫说未逮到其桑的一根头发丝儿,就连这半日一夜中见过她影儿的人都没寻着一个。 苏其桑你究竟在哪里! 丫头立于树下,一手遮着日头,一手扇着轻风。心里头的怒火简直将化作青烟,眼看着就快要从头顶上冒出来。苏玺的脑海中似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个所以然。就凭其桑这个古怪的路数,要想揣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着实太难! 不过……若是说起这府里能懂她苏其桑的人,恐怕……十八算是一个吧。 十八是少爷锦鹏的随侍,也是全府上下每日最早起的那个人。即便是三九严寒天未亮时,他仍坚持着早早起身习武练把式。老爷常说,若少爷有十八一半的勤恳,也不至于至今一事无成。 十八是个汉人。纵然西域的风沙已将他的体格磨练得同羌人一样健硕粗犷,可他样貌和性情中的精细却是连沙漠中的大太阳都晒不走也熔不化。十八从不会让自己像少爷那样乱糟糟的满脸胡茬,言语时也多是温文有礼,极少高声呼喝。而苏玺最爱的还是十八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眼中似总含着温和的笑意,让人一瞧见便心生愉悦——小姐说这叫桃花眼,可会摄人心魄了呢。 真是挺好的一人。可也不知究竟是着了什么道,他好像却总愿同其桑搅在一块儿。兴许……是因为,那个烦人的小丫头同他一样,都有汉人的血脉吧。 苏玺晃了晃脑袋,似欲把自己刚系于这两人之间的线赶紧扯断了去。她不愿和十八挂上钩的那个姑娘是其桑,于是心里头暗暗盼着他亦不曾知晓其桑的下落才好。话虽这么说,可这会儿自己的步子却是怎么都收不住,简直脚底生风地向着少爷住的那个院落去了。 不管怎么说,能见着他、顺便再搭上几句话也不赖呀。 可是,且未走近呢,大老远苏玺便已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叫骂声。丫头侍从们一个接一个似逃窜般从里头跑了出来,苏玺好不容易拽住一个,还未及开口,对面那人却先念叨了起来:“你也瞧见了,苏玺姑娘,少爷正发脾气呢,所以这会儿你还是别去找他为好!” “哦?我才不找他呢。”苏玺扯了扯衣襟,笑逐颜开,“我找十八。” “十八?”言者上下打量了苏玺一番,面露狐疑。定了片刻,见她确似不知情的模样,才叹了口气接道,“姑娘,可别提十八了。若不是他擅离职守,少爷哪能发这么大火呀?昨儿个夜里少爷央了十八去替他守城,可待天亮轮岗的兵士前去换人回来时,却发现那城墙之上根本没人,只有一副被树杆儿撑起的空铠甲!” “什么?那十八他人呢?” “人?若是知道人在哪儿,少爷还犯得着在这儿对着我们撒野气么……” 苏玺的面色瞬间青了。她也顾不得对面那人探寻的目光,只是自顾自呆呆地立在那儿,目光无神,薄唇微张。脑袋似“轰——”地一下全乱了套,这一刻,全世界仿佛只剩一个恼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 “十八不见了。他们一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