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时间飞逝,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可可才睡着,吴文予把可可送回了家,可可妈妈是个眉眼温柔的人,一点也不像可可说的那样不可理喻。 “吴小姐,真的谢谢你。” “别这么说,叫我文予就好,大概也是我和可可有缘吧。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问问他的朋友然然的事?虽然听他说了许多,却仍然有很多疑问在我心里。”吴文予鼓起勇气问到。 “他果然还是因为然然的事和我生气,这件事确实是我没有处理好。”可可妈妈叹了一口气,“你送他去了春熙路,想必你也能想到那个地址发生的事,然然一家确实在那次事故中遭难了。” 吴文予虽然已经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听到确定的答案时还是有些难过。 “但是其实也不止是这么简单,虽然可可的爸爸告诉他,然然只是出国了而已,我却一度希望可可能明白他的朋友不在了,也不值得他等待。” 吴文予有些惊讶,不能理解。 “我们家和然然爸妈是老朋友,两家从小就走的近。可可爸爸是做地产生意的,然然爸爸是政府里工作的。前几年他给我们介绍项目,当时的资料看来,那是一块投资前景特别大的地,因为太抢手,我们交了一大笔疏通费。就是觉得已经稳妥了,所以我们私下里提前用那块地签了许多别的合作开发合同,我们还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能投下那块地。可是到了准备实行合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那块地早就被政府征用了,我们根本拿不到楼盘开发的证明。” “我们签订的所有其他相关项目的合约全都要赔偿违约金,因为信任然然爸爸,许多事都是交给他介绍的负责人处理的,确实也是我们失察,被眼前利益冲昏头脑。” “我们也不是什么大公司,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损失,公司最终被抵押出去。可可的爷爷有严重的心脏病,一直靠着心脏支架生活。本来是瞒着他的,后来也没瞒住,老人家被气的住进医院,没几天就走了。”可可妈妈回忆起痛苦的往事,原本温柔好看的眉眼都皱在了一起。 “其实然然爸爸也来找过我们,他说他很后悔不该一时糊涂贪欲上头,他上头的领导人事调动影响了他,就快要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了。他想带着全家去英国,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本来只是想要那一笔疏通费,没想到我们提前签了其他合同。可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吴文予握了握可可妈妈的手,她尽量让自己做一个平静的倾听者,以免更加勾起可可妈妈的难过。 “无论如何,两个孩子是无辜的,他们现在还那么小,彼此感情也好,您的做法实在是有些伤可可的心。”吴文予轻声说到。 “我也知道他们无辜,然然是个特别乖的孩子,以前我都是把他当自己孩子来疼的。可有时候,人像一个弹簧,被压的太紧,挣脱的时候无法控制,不知道会伤害到谁。” “弹簧……”吴文予觉得在顾医生眼里,自己现在就是如此。 “我当了太多年衣食无忧的家庭主妇,突然要面对柴米油盐,日日计算收支平衡,被人冷嘲热讽,受人指指点点。我那天太气了,才会把然然的东西都给丢了,还说他们家是因果报应才有现在的下场。我特别后悔,无论如何然然都是无辜的。”可可妈妈说。 “我也想过做些什么,让可可原谅我。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拿着然然的作业本学他写字,想给可可写信。可是实在是学不像,怕弄巧成拙。” “所以你用然然的名字给可可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是吗?” “是呀,我想一直给他发邮件,让他能开心一点。” “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你应该多跟他表达一些爱,我听他跟我说的那些事,觉得他和然然感情深,也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可能你们工作忙,他们彼此陪伴的时间都多过你们陪他,他才会这么依赖然然吧。等可可到了能自己辨别是非的那一天,他会理解你的,但是大人的人生选择或是过错,都不应该让小孩子来背负。”吴文予安慰到。 “是我这个妈妈没有做好,然然出事的前几天,他还来找过可可,但我因为生他爸妈的气,怎么说都不愿意让他们见面。他还带了一封信给可可,我也让他带回去了,我真后悔。”可可妈妈不停地叹气。 “如果是大楼倒塌的话,当时然然的其他家人是不是还有可能去收过他们的遗物呢?”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的,因为这次的事故太让人惋惜了,当时还有很多人自发替受害者家属去废墟义务劳动整理遗物的,然然的奶奶特别疼孙子,伤心的不行,让小儿子去废墟翻了好一阵子。” “那就去问问然然奶奶这封信的下落吧,也许有了那封信,可可未来的遗憾会没有那么深。” “谢谢你,文予。谢谢你为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想一条出路。” “别客气,如果找到了记得告诉我,我先走了。”文予和可可妈妈告别后,独自走出了咖啡厅。 才不过片刻,外面竟下起了小雨。整个世界灰蒙蒙的,被包裹在潮湿的空气里的一切,都显得比以往沉重。 死去的人就像是阴雨天气里无处不在的水汽,活着的人陷在里面,背负着沉重,逃无可逃。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放晴,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撑起一把伞,把回忆挡在现实之外。 几天后,吴文予接到医院的通知,说是前几天那位遇到车祸的人已经清醒了,精神也不错,想要见见她。 在推开病房的大门之前,吴文予犹豫了片刻。 “对不起,虽然没办法当面与你解释我那一刻的矛盾,也说不出口这句道歉,但是真的对不起,差一点成为伤害你的帮凶。” 调整好心态后,吴文予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天也没仔细观察她,今天一看,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即使是安安静静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病房里摆着花束和食物,大概是一个被亲人朋友满满的爱包围着的女孩子吧。 “文予,谢谢你,多亏了你我现在才能躺在这儿和你说话!” “别这么说,希望你能赶紧好起来。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问来做笔录的警察叔叔了,你叫我小曦就好。” 真是个自来熟的姑娘,吴文予觉得和她多待一会儿,说不定都会被她传染,说几句话就笑起来。 聊了一会儿,医生进来给小曦量体温,吴文予就一个人无聊地环顾四周起来,她发现桌上摆着许多颜色鲜艳的信封。 小曦量完体温,见吴文予一脸好奇地看着桌上的信封,就让吴文予把信封拿给她。 “这里面装的是一些信和照片,我拿给你看看。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支教,每次离开一个地方,孩子们总会把信和照片偷偷塞进我的行李箱。我也喜欢带在身边,想他们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还好这次没丢。” 吴文予看到照片上的一张张童真的脸,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你看这个头发特别短的这个男孩,每次我稍微训斥他几句,你知道他接着会做什么吗?他居然就用本地方言对我小声嘀咕,我一句都听不懂,真是一直都拿他没办法。” “确实是看着就很机灵的孩子呢。” “是呀,其实他很聪明也很细心的。我刚去的时候,用不习惯那边的抽水机,就是用手不停推杠杆才会出水的那种,我力气小,每次都累的半死。就是他用工具敲敲打打,帮我改成了脚踩的。”小曦说到开心的地方就手舞足蹈,比划给吴文予看,“哎哟,碰到伤口了。” 吴文予被她逗笑了,伸手去扶东倒西歪的小曦。 “我走的时候,也就数他哭的最大声。眼泪都擦到我的围巾上了,肯定是知道我也不能留下来罚他帮我洗干净,故意气我呢。”小曦眨眨眼睛,跟吴文予开起玩笑来。 “光是听你简单的描述,都会觉得很幸福了。真羡慕你能生活的那么自由,做的事也许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理解,却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吴文予发自内心的喜欢小曦,虽然只是短短的相处。 小曦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活得自由自在,不像自己,像是被束缚的提线木偶,家人是她全部的线,如今那些线四散无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文予,你看起来有些沮丧,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我好像没资格去想我喜欢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当一个人每天都不确定明天是否有足够的钱解决活着的需要的时候,喜欢这个词,实在是太奢侈。” “生活本来就是很辛苦的,苦中作乐才是正道。可能你过的是规律整齐的日子,而我的生活也只是看似自由无阻,你羡慕我我羡慕你,都是这样的。” “你不会羡慕我的,我的生活根本一无是处。我羡慕你的自由,是因为很长时间以来,我始终为我的家人而活,我要担心爸爸会不会被追债的人找麻烦,要祈祷奶奶可以醒过来。我想我没有机会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了,当然,现在我连奶奶都失去了。可是对奶奶的思念还是让我觉得寸步难行,我无法接受她的离去,沉溺于过去,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生活,该为谁生活,我原本努力的一切意义是为了让奶奶醒过来,可是现在这个意义已经不存在了。” 提线木偶在舞台上被人扯断了线,只剩下难看的姿态,无法落幕的表演,和流不出眼泪的木偶。 吴文予突然说了许多话,让小曦有一些反应不及。两个人沉默下来,窗外飞过几只白色的鸟,阳光洒下的影子落在小曦的头顶,墙上的钟滴滴答答,拖着时间的轴往前走,从来不肯片刻停留。 “文予,其实你不知道的是,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被拖累,我也想天天惦记着家人,也想为他们而活,哪怕幸苦,哪怕不够自由。”小曦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到,“因为我没有家人,我是个孤儿。” 吴文予惊讶地许久没有说话。 “可是有很多人来看你啊,怎么会……” “你看到的这些花和水果,都是我拜托护士姐姐帮我买的。我想着我从小到大都没住过院,听说住院的时候,爱着你的家人朋友都会带着鲜花和水果来探望你。虽然我没有家人,可我有自己爱着自己啊。也许我的家人也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着我爱着我,所以我也顺便替他们把这些事做了。”小曦笑笑说。 “会的,因为你真的值得被爱。”吴文予真诚地说。 “我选择支教,也是喜欢认识很多很多人,喜欢被当成家人的感觉,喜欢他们在我生病时齐声背诵《清平愿》让我开心,喜欢我自己时时刻刻惦记着他们,给他们缝书包带,我们就是彼此牵挂着的家人。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习惯那儿的生活,常常因为水土不服生病。我第一次生病的时候还不太认识他们,有一个女孩一整晚都给我唱着一首歌。后来我问她那是什么歌,她说,是她奶奶教给她的歌,说是她小时候哭闹着不睡觉的时候只要一听这首歌就会乖乖的。” “文予,奶奶的离开是一件让人觉得痛苦的事,可是记忆是不会弃你而去的。回忆能穿越漫长的时间纽带而依旧鲜活,过去的时光不是消失不见,而是被珍藏在时间的缝隙里了。” “你至少还拥有过,你还可以在高兴的日子里买一束奶奶最喜欢的花,不必像我一样,都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小曦笑着耸耸肩。 “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急于摆脱现在,也不要沉溺于过去。” 吴文予一直在医院待到傍晚。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轻松地在医院度过一整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小曦在说话,她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即使是风,也做不到全然自由,它从不曾停下,也许早已厌倦漂泊,却无处归属。文予,有遗憾才是人生,没有遗憾的是童话故事。”吴文予走出医院,想起小曦最后和她说的话。 一个人往前走,最难的不是路上可能会遇到多少失败挫折,而是如何说服自己勇敢地迈出第一步,真正地往前走,不是自欺欺人,故作坚强。 杏花春雨少年笑,堪堪犹似笼中鸟。她曾经无忧无虑,也曾经负重前行。现在不过又是一次新的开始。 顾清说要顺其自然,跟随内心的选择。难过本就该痛哭,绝望本就该疯狂。可可妈妈说人变成自我压抑的弹簧时,最终会伤人伤己。小曦说拥有本身已经足够珍贵,并不在于是曾经还是未来。 不要回头,因为身后没有明天。 吴文予接到了可可妈妈的短信,她打开看,是那封信找到了。 “可可你好,我是然然。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希望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你记得吗?几年前我们一起去看海鸥,你说你喜欢海鸥,因为你想知道在天空中自由地飞是什么感觉。我当时没有回答你,那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变成海鸥,我一定要把那种感觉告诉你,一声是喜欢,两声是不怎么样,三声是讨厌。 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我只是一只海鸥,我也想做你的朋友。” 所以然然现在变成海鸥了吗? 夜已深,街上只剩下几盏车灯不时地一晃而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孤岛,岛上的风景只有自己可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