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人声沸。一间房,静幽荡。一张榻,影成双。 又入夜,升月华。敞开的窗户,正对着床榻。一阵凉风飒飒,自顾自的吹拂而入。 晕晕皎光透照进来,将屋内座椅板凳以及若干摆设,都映影在地的,透着股静谧之美。不知有多少年载了吧,他不再涉足人类的地界里,不再闻这片浓郁的匆忙生息。 凡俗者,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生生灭灭罢了,却是伏羲与女蜗的心之所系。 是顾念或是厌弃,他一时也难以琢磨自己,这略微复杂的心境。 忙由丝滑柔软的绸缎榻间,翻转了睡姿。因这动作,略有凌乱的衣袍,滑落了肩臂。他随意往上拢了拢的,直直望着共枕的一张小脸。他正在难眠里翻滚,岂能容她睡得如此香沉。 是以,单臂撑首的侧起身体。空余出的一掌,轻轻抬起,游走在近在咫尺的稚嫩面上。 月光的映照下,她肤色盈透,两扇半弧的睫羽微微卷翘,在眼脸处印下浓密的剪影。 一时难耐的,他眯眸心怀恶意的横起一指,轻轻滑过那卷翘的睫羽。一次又一次的,试图将她从熟睡中弄醒过来。然则,她并非是在熟睡,而是陷入了反常的困倦里。 至那烈火焚山之后的一连几日下来,都是这幅体弱衰败,仿佛即将要死去的样子。 怎么能允许,他的内丹还在她体内。先还回来,再死也不迟的。 心念随动的同时,已将一掌游走至她腹处,施展力量的试图强制的让内丹破体而出,但还是再一次的失败了。木属性的妖物,主修体质,防御能力是一般的妖,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再者有他内丹在体内,无形中更是将这股防御能力,强化了到以他现在的能力,也夺取不出的地步。这还真是,糟糕透顶的情况。还真是,一段恶到不能再恶的因缘。 一阵撩拨中,也不见人醒来,不由更恶劣的,捏起一缕垂在掌边的发,逗弄在她鼻尖下。似乎是个有趣的手段,他观她鼻翼难受的动了动,本能的扭头避了避。 居然在混混沉沉中,整个避入了他的怀中来。甚至用那张小脸,蹭了蹭了他敞露着的胸膛。经由了那最跌破底线的举止,眼下这番,到不再能惹他情绪恶变。 只是单纯不喜,有物这般无间隙的距离。 忙伸掌,将她推开了些许距离。 或许是力度把握得太重,居然将她给惊醒过来。 一双眸子,半睁半醒的晕晕乎乎着,仿若有股烟波,流转其中。 “嗯……大……白……我……好……累……” 累?嗯,他也感觉有些累呢。对阿离的求爱失败,晋升渡雷劫失败,内丹丢失得拿不回来,以狐身同一群低等的魔魅们,用不堪的姿态厮杀。甚至是被大胆狂妄的亵渎,发出那种何等羞耻的声音来。 这些种种,都让他觉得脱离了熟悉的轨道,有种被迫一步步溃败与妥协的疲累感呢。 既然如他这般的远古上神,都会有喊累的时候,一颗树会喊累,也无甚惊奇了。 “大……白……走路……好累……” 走路累,呵,真是何其娇气的小东西。记得至他转化为了人形后,便是将她揽抱在怀的,片刻都不曾让她落下地面的行走过半步。居然还厚颜的,嚷着走路累。 既然嫌累,何必千辛万苦的修炼化形。再者已睡了好几日,再多的疲乏,应当也该消除。 为何看似,越往倦怠里更深的陷入了进去。 花草树木类的,果然娇气得让他厌恶。 不由气闷得,又捏住一束发的,逗弄在她鼻尖的,施展些报复。 “不……要……累……”她累极了,累得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说。 见她再度睁开了眼皮,他放开了缠绕在指尖的发:“要喝水么?”她整个白昼都滴水未沾了,虽不曾养过花草树木,但大约就是那么回事。在内丹没拿回之前,她还是好好活着吧。 昏沉中听见了一个水,她忍不住的吞咽了好一番喉咙,却又忍不住的心酸起来。从前,她或会欢喜,化了形终于可以离开那片悬崖,自由自在的去看尽世间风景。 却从没料想到外世的水,会难喝到如此地步。现在,她已不知究竟该怎么个活法了。 但水,必然还是要喝的,说不准吐着吐着,忍着忍着会能成为习惯的。 于是,吐息缓慢的张了张嘴,湿漉着眼眶的望向那双幽蓝眸子:“渴……喝……水……”语毕,又艰难的动了动嘴角,想要扯出一道笑容来。因为她终于有名字了,是他给她取的。 姻姻,姻缘的姻。轻浅带着低哝的鼻音,喊起来格外的入耳动听。 “喊……名、名字……”或许听到他喊了,身体就会恢复精力吧。 “姻姻……”这几日下来,他已喊了记不清多少次了。每次弄醒她喂水,她都这么央求。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居然可让她执念深沉。转念又记起,忙举目朝外:“魑尤,提水上来。” 离床榻最远的角落里,有只打着地铺的猪,化为原身的趴伏睡着。 一听这句,顿时骨骼作响的,开始伸腰渐渐转化为人。 亮堂的月色映照下,那对往上翻翘的尖锐獠牙,在地面被拉长出一对森森可怖的倒影。 待转变完之后,瞬间朝床榻方位,一鼓作气的俯身跪下,“是,主子爷,小妖这就去弄水上来。”说完,便弯腰弓背的连脚踏声都不敢落得太重的,轻轻拉门出去又顺势带上的朝楼下走。 这里,是人类地界的一间客栈。皆因那狐说,要去什么王城。但却又,生生停了下来。 或许是被那呆蠢小树妖,一幅要生要死的模样给耽搁了吧。修行的七百余年里,魑尤无数次来过人类的地界里胡吃海喝的玩耍一通又回去。妖化形后与人类无异,非道行者不得窥见真身是为妖。 其实,妖,食人而修的极少,因人类食遍万物而活,少清灵气而多浊气。除非是去食那些修道者,才能得助益。但修道者多有道行在身,说不定肉没吃到嘴里,反被人给虐杀得连渣都不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妖的修炼是极其不易的。所以他七百余年的修行,更是艰辛。 可惜时运不济的,居然在千年雷劫晋升之前,遭遇了这么一尊难缠的祖宗。 还不知能活到哪天呢,及时行乐吧。 唉……连连低叹了几声,魑尤已熟门熟路的摸到后院的水井旁。 这夜深人静的,哪里来的店家差遣,只有自己亲自来动手了。 月光投影在水中,魑尤在那水面,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实则,为了一声山主的威望,他化出的人形是个另可死也不跪服的威严粗猛汉子。但在后来一次次的厚颜跪地求饶中,总觉与表像略不符合得,自己都挺恶心自己的。于是,又化为了另一番模样。 一介瘦却不弱的十七八翩翩少年郎,起码这幅模样,可以跪求得不那么膈应自己了。 他已用尽了最大的妖力,也只能化成这幅模样了。却连那狐妖的万一,都及不上。 唉……又是叹息一声的,魑尤终是忍了忍情绪的,将手中木桶朝深井中扔了下去。 ……等他最后一次提着水桶,回到房间时,却看见那狐妖。 手掌中,正把玩着一颗发光的珠子,且还在逗弄着那连呼吸听上去,都无比沉重的小树妖。这二只,还真是挺奇怪的。若是在乎吧,见她这样理当该要想些办法才是。若说不着急吧,旁的谁连衣角都不给碰上分毫。而且,小树妖昏睡的这几日里,都一脸不快的似要大肆的杀戮一番来发泄。 难解的把水往浴桶里倒入间,魑尤忽听那边传来那狐的轻声言语。 “喜欢这颗珠子么?” 当然了,这话不是他,而是对小树妖。 对那颗珠子,他是极其爱不释手的。那是他差点连命都丢掉,才抢夺回来的。 那日的后来,只因那树的一眼惊奇罢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易主了。 “好……看……喜……欢……” 或许该找个大夫来,给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树妖来看看。毕竟,她很蠢很好,救治过他好几回的。可眼下的情况是敌强我弱,根本就轮不到他来做主。也只能忍下的,随那狐妖大爷去了。 郁闷中,又听狐在那床榻低语:“那你想见见它更美的样子么?” 树妖答:“嗯……想……见……” 魑尤的心,因这声猛烈一痛,随后便听到了一声爆裂的,有物被捏碎的声响。惊愕地扭脸望去,他拼着性命抢夺回来的珠子,被捏碎成了一粒粒的碎碎冰晶状,还被那狐给一把朝上的挥洒。 此举之下,那些碎裂的冰晶,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最耀眼的星辰现于眼前,放射出一道道灼目的熠熠光辉来。随后,便像是阵星辰之雨般的,一粒粒的纷纷朝地面缓缓坠落而下。 在半途里,与月光交错而过的相互辉映着,滑落下了一道道,让人炫目的璀璨之光…… 顿时间,魑尤惊讶得张嘴呆愣住了,搞不懂自己。 究竟是心疼那颗被捏碎的珠子,还是震惊于这番,让他有股置身仙境的场景。 不过,等那些冰晶全路在地面后,他总算是拉回了视线合起了嘴巴。因为床榻间的狐妖大爷,已是随意拢了拢衣袍,单臂将疲软的小树妖抱在怀中,朝他所在的浴桶处,赤足下榻的,款款而来。 但狐帝却不是第一时间将怀中蠢物放入进去,而是挥了挥袖,先去了水中的深深阴浊之气。 随后,这才俯身将臂弯中,呼气越来越沉重的蠢物,放置了进去。 见状,魑尤本能的伸出手,欲要扶一把。因为树妖在桶里,整个面朝下的,像具浮尸。 “你想做什么?”深寒这声的同时,狐帝已挥袖而出。 魑尤由墙壁滑落,憋了一口老血不敢喷出的,忙蹲回自己的角落里,再也不敢妄言妄动了阖上了眼皮。力量不敌之下,也只能伏低做小了。天爷哟,这日子,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就这么悲着悲着的,他皮糙肉厚的,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又是听到一声不快的呼喊。 “魑尤!” 一夜漫长而过,金乌之气再次拂照了大地的万千生灵。 一座城的人们,皆醒来。不过是一阵光景罢了,街心顿时人来人往。孩童的奔跑笑闹,妇人的追逐呼喊,香气四溢的各色食档,诸多挑担走贩的叫卖声,议论声,讨价还价声,甚至是辱骂声。 都让置身在楼层上的狐帝,失去了最后的耐性。 他再度抬指,略重的捏了捏怀中蠢物的脸,却得不到半点的回应。 她整个软趴趴的,将头歪在他脖颈间,呼气声越来越重了。 “魑尤,过来。”不耐的扬声召唤,他又是俯首触碰她脸颊的,低唤她名字:“姻姻。” 魑尤惊得跳起来,忙奔赴床边:“有什么吩咐吗,主子爷?” 狐帝一脸漠然的抬起头来:“我怎么动她,都醒不来。而且,身体在发烫。” 魑尤忙朝那小树妖望去,控制不住的伸手想探探温度。但手只伸到半途,却见床榻间的狐妖大爷,满目不快的,将人往臂弯里收紧过去:“我耐性不佳,脾性不好,别试图惹我发怒。” “……”魑尤无语憋闷的收回手,也不想言语了。他到要看看,这狐预备如何。 默了良久,终听他淡淡开口:“我没养过树,不知如何照料,你可懂得?” 魑尤闷在心底一声嗤笑,却将面上装满了恭敬与担忧:“有可能是生病了。” “生病?”……很陌生遥远的词句,他乃远古上神,从未有过生病。 “你是在糊弄我么,人族才会生病,她是妖,是颗树妖。” 魑尤又是一愣,转念想想也对,自己似乎也从未生过病。但话已说出口,实在不好反悔:“花草树木类都可老娇贵老娇贵了,极是难养的。再者,小祖宗如此的不同,当然更是娇贵非凡了。” 狐帝微一愣神,居然点了点头:“的确难养,所以我极是厌恶。很多很多年前,有位神交托了一颗种子给我,让我日日浇灌的让其破土发芽。可是,我用了三千载岁月,也没能见其破土生芽。” 魑尤直觉这里面有故事,不由追问道:“后来呢?” 狐帝极为不满的这小妖的狂胆,危险的眯眸望他:“眼不见心不烦,扔了。但你的关注点是不是错了,我现在同你论着的是眼前这个。现在,该怎么才能让她恢复过来?” 魑尤吓出了一身冷汗,忙卑躬屈膝的递话过去:“不如请个大夫来?” “你是在鄙视我么?人类的大夫,能医治得了她。”这声冷落,狐帝本还想说些方法,却听外边楼下的喧嚣声浪,一阵响过一阵,顿时不耐的挥袖:“外边实乃太吵,你去解决掉。” 魑尤弱弱的应是,忙退了出去。然而,不过多时,便吐着血的奔回了房间。 慌得,朝床榻那处奔近。急得,很想不顾一切的躲上去。 狐帝不耐的皱眉,挥袖将那道想要扑近过来的腥血味,给镇压在了地面:“怎么了?” 魑尤一脸苦涩的抬起头来:“主子爷哟,您那日不是焚山了么,山中妖兽们多数奔逃出来。为了能有栖身之地,也只有去侵入别的山头了。这番之下,血战厮杀肯定是免不了的。还有一妖,居然不知死活的去招惹了御道宗,伤了其门下的一个精英大弟子。现在这整座城中,到处都有御道宗的弟子们,打着除妖的口号,见妖就……”一个砍字还含在喉头,房间的门已被一剑给狠狠劈裂。 “猪妖,看你还能往哪里逃!那日因你屠山,引发如此动荡,伤及我同门,还不快快服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