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皱了皱眉,牵着缰绳退却一步,随即察觉这动作有失体面,强自冷笑道:“很好,那我便领教领教夫人的高招。”
他朴刀入手摆出攻势,莫娘私下戒备,严阵以待,场内长久静默一阵,双方相互忌惮,谁也不曾当先动手,如此便形成对峙的局面。莫娘深知耗时越久越会露出马脚,但她早将生死抛诸脑后,能拖这半柱香的光景已是上苍垂怜,唯有祈盼硕歆驾车逃得越远越好。
马匪们虎视眈眈,场面逐渐骚动起来,有个不晓事的迟疑道:“大当家的,要不咱们撤吧,这老女人看着像是不好对付。”
“不知是不好对付,还是在装腔作势。”大汉狠佞发笑,显然瞧出了端倪:“有一剑挑破数十人手筋的能耐,会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
众匪恍然大悟,胆量遂膨胀起来,阴声冷笑着驱马围上来。莫娘亦是轻蔑一笑,只待多宰几人拉个垫背的,她“锵”地拔出长剑,正欲迎接一场恶斗,陡然听得一个女孩声在后方叫道:“莫娘,给你这个,把剑给我使。”
莫娘神魂巨颤,回头见硕歆抱着长鞭跌跌撞撞跑来,她眼前一黑,险些栽倒,震愤的怒火直窜脑门,大骂道:“死丫头,谁让你回来的!”
硕歆气势立刻矮了,兴冲冲的模样改为委屈,低低道:“我、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我要帮你。”
“谁要你帮!”莫娘咬牙切齿瞪她,脸色一变再变,眼中集惊怒、恼恨、无奈、哀伤、怜爱等种种复杂神色,似要将她掐死一般:“不知轻重的东西,你真是气死我了!”
马匪来势汹汹,百十人围攻之下连她也无法逃出生天,硕歆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顶什么用,不过枉送一条性命罢了。她既然来了又如何回得去,事已至此只叹天命难违,莫娘心如死灰,再瞪她道:“小姐呢?”
硕歆从未见过莫娘这般光火,一时有些怔忡,愣愣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小姐呢!”
“小姐……我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让它自己跑了。”女孩缩着脑袋回答。
“你!”莫娘想死的心都有了,便听那大汉冷蔑道:“果然是在虚张声势,不想还有个自投罗网的,给我拿下她们!”
长鬃骏马飞箭一般沿道狂奔,林雨墨睡的昏沉,不知撞了多少下脑袋终于恢复意识。车驾已跑出几多里地,远后方正斗得激烈,常理来讲早已闻不到声响,但林雨墨自幼练就旁人难以企及的听力,隐约还能听得刀剑激斗与喝啸声。
片刻恍惚过后,她倏然醒彻,抓起竹棍便要冲出去,不料方才起身,一只有力的手在后面牵住了她的胳膊,男子淡声提点:“车马行得快,如此跳下去会摔伤的。”
林雨墨心急如焚,没心思与他纠缠:“放手。”
谢鸢眉眼轻敛,语中透出别样的滋味:“你当自己还能施展一次天一功法?这副身子闯回去无疑是自寻死路。”
她的声音愈加平冷了些:“放手。”
林雨墨素来少言,与人虽疏离,相处时多如冰泉静流,一直平平静静的,极少展现过情绪。谢鸢察觉她的不同,温言笑道:“想来,还未曾见过你动怒的样子,这一遭在下何其有幸。”
车驾已有奔远的迹象,林雨墨不再多言,飞快撸下那只累赘的手,她亟待运转轻功,于电芒火石之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却被一道飘忽的指风点住要穴,顿时跌倒在榻上。
一瞬间的冰寒侵袭四肢百骸,天穹仿佛在她脑海中坍塌,林雨墨整个人懵了。
……
天外暮色渐浓,凄风萧瑟,逝水流长。
又是一番激烈地厮杀,莫娘与硕歆抵背相依,攥紧了手里的兵器。官道上风起尘沙,恶匪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一个瘦面秃头的匪徒摸着流血的脑门,将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小蹄子挺狠的,差点给你开了瓢,今天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块。”
有莫娘倾力相护,硕歆虽未受伤,却吃了不少亏,汗水淌过蓬乱的鬓发与溅在脸上的血水融为一体,湿腻腻的极为难受,她浑然不觉,冷声娇叱道:“多谢提醒,下一剑就如你所愿!”
马匪激怒地攻上来,二人纵筋疲力竭,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开打。
硕歆剑起刁钻,灵敏的身段左突右闯,莫娘鞭走如龙,落实处即是一道血痕,每每抽得人皮开肉绽,场内十有七八倒冲着她来。值此久困不下之际,人群里闪过一道寒芒,锋冷的朴刀迅猛穿出,径直插向女孩侧肋。莫娘对敌虽众不忘关注硕歆周边的动向,她瞳孔悚然一缩,长鞭飞快甩过,卷起女孩的腰身拉到身旁。
黑脸大汉同样不是善茬,一记偷袭落空,当即翻转朴刀横削而来。莫娘气力已尽,面对那雄浑孔武的攻势无从招架,方才矮身躲过,不想对方反应更捷,一眨眼刀锋复竖劈到头顶。莫娘仓促弃掉长鞭,举双掌奋力合拢,险之又险地扼住大刀,硕歆折腰而起,清啸着出剑替她解围。大汉冷冷一瞥,收刀格开利剑,转头朝硕歆扫去。
女孩避无可避,须臾间抵剑拼死挡住刀锋,但她怎及对方勇武,闷哼一声,纤细的身躯划过一道弧线摔出丈远。莫娘大惊失色,不顾一切飞扑过去:“丫头!”
硕歆“噗”地吐出血来,清秀的脸庞惨白如纸,依在她怀里低弱道:“莫娘,我不行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四面虎狼围困,莫娘终于不再抵抗,抱着她潸然泪下:“傻孩子,你何苦要回来,都怪莫娘无能,护不了小姐,也没能保护住你。”
硕歆摇头笑了笑:“莫娘,能和你死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大汉好整以暇地走过来,眼底掺杂凶残的狠意:“那就让你们黄泉路上有个伴!”
他举起锋利的朴刀猛烈插下,生死一刹,莫娘凭本能抱紧了硕歆,利刃“噗嗤”贯进身体,滚烫的鲜血溅了女孩满面,硕歆悲痛嘶喊:“莫娘——”
……
林雨墨早已听不到动静,她不敢去想,不敢去胡乱猜疑,只能伏在榻上竭力抗拒着,如同抗拒着不公的命运。
惊门被制,自行冲开穴道至少两个时辰。
那一刻,山崩地裂,日摧月毁,绝望与恐惧将她死死圈禁,林雨墨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她的世界已无光彩,早早便注定了结局,却终归还是拖累到别人。她不在乎自己的一切,生也好,死也罢,兴衰荣辱一场空梦,到头来终要归于尘土。但硕歆与莫娘无辜,她们还有这样长的路要走,若就此殒命,她该拿什么去偿还?这条命吗……这副破落至此,连自己都嫌弃的躯壳?
谢鸢拿起书随意翻看起来:“还好你没有对我出手,否则以你的武功,我倒无十分把握能降住。”
男子的语声柔雅清致,听在林雨墨耳中却像十万火急的催命咒语,像阿鼻地狱里咆哮出的阴风噩耗,她每多呆一刻便越发绝望。
林雨墨不愿去揣度这个人出于何种目的,她对莫娘隐瞒至今,不过是怕他被揭穿后恼羞成怒,自己未必能抵挡。但天不遂人愿,她凡事漠不关心,一应能忍且让,事到如今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幻灭了。时间如沙漏流逝,哀绝的气息将少女全然笼罩,林雨墨动弹不得仍旧苦苦支撑,双肩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肩口创伤崩裂,大片血花浸染而出,触目惊心的森红似水泽蔓延开来,迅速洗遍了衣襟。
她能冷静对待任何事,唯有身边最亲近的人可令她方寸大乱,她又是这般倔强,对自己毫无爱惜之意,不惜用命来与他相搏,谢鸢忽然忆起那日曾在她耳边说过一句话,“你不用怕,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他揉了揉眉心:“是不是,每一个伤害你的人,你都无话可言?”
林雨墨充耳不闻,唯用最艰苦的方式执着反抗,二人相距不过数尺,却仿佛横亘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隔阂其间。她终是呕出一口鲜血,点点落梅自唇角溢出,缀红了雪狐白毡,那寒蝉泣露般的两颗泪珠凄然划下脸颊,林雨墨觉得死已经不足以赎清她的罪孽。
谢鸢眸底倏忽有满天星辰陨落,倾世夺目的光彩明灭间坠入无底寒渊:“一定要我点你的睡穴?”
“为……什么……”林雨墨万念俱灰之下不再试图挣扎,而是缓缓阖上了眼睛:“我……和你……素不……相识。”
少女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亦在控诉他罪大恶极的欺凌,谢鸳曾试想过何种境地能使她这样的人软语相询,如今他见识到了。两条人命,于他无关紧要,却是她此生仅有的牵挂,如若莫娘与硕歆就这样没了,她必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吧。
谢鸢有些头疼,挥袖拂上林雨墨的睡穴。
少女昏睡后依旧难以安稳,冰清玉洁的容颜始终覆盖一层凄艳的面纱,谢鸢看了半晌,眸中越发柔和下来,他低低一叹,淡淡一笑:“你该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滚滚浊世,水火天地,唯有一人可入他眼帘,亦唯有这一人能令他经年惦念不忘。我为你而来,千水迢迢,万道关山,我既来到你的身边,又如何忍心看你一次次孤身涉险,落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