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眼中悲悯而疼惜,看着女孩清美纯净的容颜,忍不住恻隐:“你这孩子冰雪聪慧,凡事看得入木三分,却偏偏苛待自己。为师知你心里苦,毕竟人已不在了,多思不过徒劳心神,实无益处。”
少女静默地聆听,周桐也不指望她说什么:“两位师父都老了,几十年风雨苍茫,如今山中又是一片狼藉,早已没什么牵挂。唯独对你,我二人一直视如己出,你大师父虽然脾气烈了些,但一向最疼你,雨墨儿若心存死志,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该让我们如何自处?”
她敛衣温顺地跪倒,一对长睫倾覆了冰静的眸子:“雨墨离山后,求师父退避他处,不要再斗了。”
长者仰面注视山涧,神色虽平静,负于身后的双手却暗自紧了紧:“我早有此意,但一直劝他不动,今日你以死相迫,也由不得他一意孤行了,为师答应你。”
林雨墨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师父珍重。”
周桐闭眸良久,终是扶起她,随后将一块系有红穗的玉佩放在她手心里:“还记得这个吗?”
小小的玉佩触手冰润温凉,精细镌刻了一朵莲花,花瓣错落有致,栩栩如生,她仔细摩挲一遍,心口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紧,一时竟痛得难以呼吸,许久才试着问:“她……可还好?”
“她在昔国。”
林雨墨难得一笑:“谢谢师父。”
周桐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山外江湖险恶,人心叵测,雨墨儿此去吉凶难定,须时刻多个心眼。为师知你恬静温顺,懂得随遇而安,万事尽力便可,勿需强求。去吧,我会代你向大师父辞别,今后我二人不在身边,记得善待自己。”
日头渐西,霞彩无边,僻静蜿蜒的山道上,少女纤白的身影渐行渐远。山巅,两个老人迎风而立,周桐见对方脸色愈黑,不由笑道:“怎么,后悔了?现在去挽留还来得及。”
苏焾鼻子里重哼一下:“信了你的鬼话,她一个瞎了眼的孤女失去庇护,如何在世间立足?就算逃过中原人的追捕,能不能走出荒漠都是问题。”
周桐道:“雨墨儿看似柔弱,实则极为坚韧。你说的我自然想到,但以她正当芳华的年纪空耗在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身边,不如放其去闯荡,兴许能闯出一番别样的运数。”
苏焾盯着他冷笑:“别以为我不知你打得什么算盘,你那些伎俩骗得了别人,未必瞒得过叶秋容,你放她去昔国,路途中若有个三长两短,莫怪我有言在先!”
周桐摸摸鼻子,笑道:“你一向自负,没曾想在君府栽几个跟头,竟给吓破了胆,不过这一遭你又要失算了。”
老人没心思与他争辩,也知嘴上功夫不如人,站了一会儿,转身剜眼道:“还不走?稍后把山里的机关都启开,明日无人应战,他们必然会打进来,我要玉石俱焚,让那群人死无葬身之地。”
周桐笑意更深:“恰好相反,你的宝贝徒儿临走前求我不要动用机关。多杀几个人无妨,待中原人归去,你我早晚要回来重整旗鼓,左右没什么贵重的东西,随他们去了,总好过山塌地陷带来的局面。”
苏焾语结,甩开衣袖不再理他。
……
深夜的戈壁滩冰冷瑟骨,寒意浸人,沙地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炎热干燥,入了夜却苦寒凄冷,冻得人打哆嗦。林雨墨添了件披风,牵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前行。
十七岁的少女初涉人世,独自漂零在荒蛮大漠中,天涯漫漫,前路渺茫,她所能依仗的不过一匹老马、一根竹杖和听觉灵敏的耳朵。清亮的冷月穿过云层悄然爬上夜空,莹辉淡淡,皎如明玉,照亮了万里黄沙,也为少女蕴上一层空灵的银霜,她分不清时间,辨不明方向,只能依靠识途的马儿随意牵引着。
不知不觉走了几个时辰,林雨墨渐感困乏,眼皮越来越沉,她听着风声寻到一块大石,松开马缰,依偎在石下便睡了。这一觉睡了很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外已是日上三竿,滚滚灼浪袭面,大地热腾腾的,像一个无边无涯的蒸屉。
训练有素的马儿早已等候多时,一夜光景足够它寻觅吃食,此刻正在主人身边欢愉地趵蹄鸣息。林雨墨翻身上去,一刹那头晕目眩,浓烈的阳光刺得双眸痛如针毡,恍如一池春水搅进了万柄翻江倒海的利刃,昏暗的光彩转瞬即逝,立时又归于寂灭。
她撕下一缕裙裾裹住眼睛,于后脑利落打起一个结,拍了拍马脖,朝着前方行去。
……
当中原剑客踏着满地腐烂的尸骨闯进柒华山时,古墓早已人去山空。苏焾不在,周桐不在,冷煞无情的黑衣血卫不在,唯余几间简陋的草屋和满山的毒蛇虫蝎恭候他们。
林子被毒雾所笼盖,黑烈的瘴气遮天蔽日,蔓延整个山谷,身处其内仰首望去竟见不到一丝天光。灰湿的土地上长满苔翳,半根杂草都没有,如此恶劣的环境,只有坚韧的松竹勉强生存下来,厚密的松针结满蛛网,无数长蛇盘绕在桠间虎视眈眈吐着红信。人群浩浩荡荡行在山路间,小心防备着机关陷阱和毒物,内外仔细搜索一遍,莫说是人,偌大的山林连个鬼影都没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开来,似悲怆似感慨,既有劫后余生的轻松又有痛失亲友的沉重。持续半年之久的西域征战终于落下帷幕,谁也不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落幕,古墓派覆灭了,但身为万恶魁首的魔头却逃了。中原所出七千多名高手至今只有几百人生还,付出的代价何其之惨烈,曾经的豪情万丈到如今生死浮沉、沧海桑田,胜负早已不重要,是非成败也再无人能论得清。
面对空静的山林,有人愤恨唾骂,有人黯然伤神,有人表面上心不在焉,暗地里却庆幸还好凶魔走了,否则以他的武功不知要遗祸到什么时候。一些激愤的江湖客气红了眼,找不到活人,纷纷将仇恨发泄在死物上,他们踢翻了灶台药炉,砸烂了桌椅器具,焚烧了亭院树林。
柒华山脚下的弥天大火燃烧数日不熄,浓烟滚滚,灰飞如蝗。随着熊熊火光染红半边天,艰难的征途尘埃落定,屹立西域十年不倒、如跗骨之蛆一般啃食塞外诸国的古墓邪教终于烟消云散。
傍晚,侠客们在山门下举行隆重的祭拜仪式,火把连天,黄纸遍地,简置的筑台上插满了白幡。几个有名望的长老率领众人面朝西地洒酒鞠拜,华山掌门眼中噙泪,万千话语哽咽在喉间,只化作一声长叹:“古墓灭了,你们安息吧。”
一个儒雅的中年人近前深深揖礼:“自古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番中原武林排万难而覆邪教,数千豪杰披肝沥胆,舍生取义,所创功业必将载入史册。纪某何幸能亲身经历,在此代我昔国朝廷和黎民百姓拜谢诸位。”
他说着十足的场面话,众人心思惆怅,更不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狄修扬道:“纪先生不必过谦,你以文质之躯与我等共赴万里也着实不易,无论是福是祸,这里面都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纪元道:“各位节哀顺变,眼下诸事已了,来日班师回国,圣上定会论功行赏,便是魂断疆外的英烈们也会得到该有的名分。”
迎着悲壮的氛围,场下有人顿叹:“如今我是看明白了,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全他娘的是过眼云烟,能保住一条命,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一个人影站出来,轻蔑地嘲道:“苏焾未死,周桐未败,尔等岂敢高谈阔论古墓已亡?与其在这里惺惺作态地啼哭,不如抓住老魔,削其首级,以慰我中原亡魂!”
群雄诧异,闻声看过去,只见柳相南沉着一张脸站在篝火旁。他有伤在身,冷峻的面容更加冰透苍白,眼中却戾寒更甚,整个人恍如一支离弦的毒箭,锋芒毕露。
沈岸蹙眉道:“古墓老巢焚毁已是事实,苏焾逃都逃了,这万里黄沙,到哪里去寻他?”
人们跟着称是,不料柳相南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魔头不好找,但他的徒弟眼下正在赶往昔国的路上。只要抓住她,何愁苏焾不现身?”
话音刚毕,他身后走出两名粉裙妖艳的少女,手里正擒着一名衣衫糟粕、贼眉鼠眼的矮汉。众人知晓两名女子是柳相南的随身侍婢,而那粗衣汉子正是中原梁州一带的飞贼,钻天鼠。
钻天、遁地二鼠本是江湖宵小之徒,专干些偷鸡摸狗、投机取巧的勾当,武艺虽平平但行事圆滑机敏,善于藏匿窥探,一身逃命的轻功也是了得。此次西行,二鼠跟随折腾数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至被人这般屈辱押解着,有人疑惑问:“公子这是何意?”
柳相南不屑一笑:“今早此人鬼鬼祟祟从柒华山一角奔出来,我以为他吃里扒外,与古墓串通勾结,遂将其拿下,但结果似乎有些出人意料,让他自己说吧。”
钻天鼠胆怯地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道:“是我糊涂,给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都说古墓派横征暴敛,山中金银财宝无数,昨日我和师弟见那老魔头重伤,便临时起意,寻思偷进山里摸点东西——”
见众人脸上现出鄙夷,他讷讷添道:“要是能误打误撞杀了老魔更是大功一件,谁知那柒华山黑得像口井,遍地毒虫铁藜,进去不久便迷了路,师弟也掉进了陷阱里。我又急又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闯,走了几个时辰还没能摸出头绪,竟鬼使神差来到了一处断崖旁。那崖上站着一个白衣少女,要说那少女啊,真个是冰清玉洁,美若天仙……”
冷不防脑袋挨一巴掌,钻天鼠委屈地言归正传:“随后周桐就来了,他们说了一些话,虽然隔得远却防不住我耳朵好使,给听去了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