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游戏舱,熟悉的小屋依然是那么简陋,夯土为墙,竹篾为窗,茅草为顶,一如既往的四面透风,然而此刻却让明颢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院门嘎吱一声响,一位苍老的男子提着重物,步履艰难地走进院子,明颢趴在窗边一看,见是崔先生回来了,连忙相迎,接过他手中的包裹。
“好重啊,崔先生,您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
“今天是中秋啊,你忘了?吃顿好的,你看,我还买了月饼!”明颢接过口袋拿进堂屋,崔先生跟在后面,边嗬嗬喘着粗气,边笑呵呵的,宝贝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两块油纸包着的“月饼”。
说是月饼,其实就是浸了点猪油的糙面,包上一小块五颜六色、难以分辨原料的馅烤一烤而已。不仅又干又硬,馅料味道奇怪,而且一冷下来猪油就会重新结成细小的颗粒,口感恶心。
明颢下意识的捂住鼻子,对这散发着油腻味道的“月饼”敬谢不敏,他还没进洪城的时候,在一位代行家的垃圾堆里捡到过半块月饼,和眼前这种完全不同,面皮很薄,细密没有杂质馅料厚实,能分辨出其中货真价实的果仁和糖霜。那味道,又甜又香,那才算得上月饼啊。
至于这种散发着油腥的糙面坨坨,买来简直浪费钱嘛!
“崔先生,您买这东西干啥?又难吃又不便宜,真正的月饼那是上等人才能吃得,我们就不用跟这个风了吧?”
“你懂什么?月饼又不是为了好吃才吃的,图的是个好彩头,象征家人团圆!”
“我一个无父无母的下等蚁民,哪有家人来团圆……”明颢嘴一瘪,有些酸意道。
“说的什么话!老朽不是你的家人?看不上老头子?你小子的名字都是我帮着起的!”崔先生一听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
“呃……我这个嘴,掌嘴!您愿意把我视为亲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嘿嘿。”明颢在自己脸上轻轻抽了一巴掌,嬉笑着凑过去扶崔先生坐下,给他捏肩捶腿。
崔先生面色缓和,打开那个沉重的大布袋,上面是几棵各色野菜,下面则是颜色驳杂的糙粮。
“学督说过节心情好,给老头子们发了好粮,看看,”说着,崔先生抓起一把糙粮,“麸皮才占了一半,发黑的豆子、糜子也很少,还能挑出差不多一小碗白米……就是沙子有点多。”
崔先生把手伸到口袋里,轻手轻脚地往下掏了掏,摸出个圆滚滚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竟是一枚鸡蛋。
“看看这是什么?鸡蛋!这可是稀罕物,一会给你煮了吃,补补!”
“崔先生,我年轻力壮的补什么呀?倒是您年纪大了才该吃点好的,留着吧。”明颢拒绝着,拿过鸡蛋小心的重新埋进米袋子。
“就是年轻才该吃点好的!老头子都快六十的人了,再补能多活几年……”
听着崔先生的唠叨,明颢不言语了,望着那微微佝偻的脊背和花白的鬓发,眼中似又看到了那个将自己从乱葬坑里拉上来的身影,那个时候他还算年轻,腰板挺直,头发也是黑亮的,不像现在……
“别急,还有好东西,看看这是什么?”崔先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绳扎着的小小油纸包,“肉!给你小子吃点好的,长点肉,以前在城外流浪,肯定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瞧你又瘦又驼背,哪像二十的小伙子?”
明颢解开绳子,看看油纸包着的一小块肉,肉质松散,纹理杂乱,明显是合成肉。崔先生的关怀让明颢有些不安……其实,以前在野外的时候反倒经常有肉吃,毕竟荒野里的肉类来源可要比洪城多多了,只不过崔先生是读书人,恐怕接受不了那样的“肉食”。
“小明啊,我把饭煮了,你去炒两个小菜,咱爷俩一会到院子里吃饭,吃顿中秋团圆饭!”
明颢一边翻炒着菜,一边偷瞄守着饭锅的崔先生,虽然没享受过家人的温暖,但猜想一位老父亲和儿子一起忙活团圆饭,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吧?明颢心头久违的被暖意包裹,眼睛似乎被油烟熏到,有些酸涩。
一盆杂菜炒肉,两块“月饼”,一锅糙粮饭,就是一顿团圆饭了,难得的丰盛一回,崔先生也面带喜气,甚至拿出了一瓶珍藏的酒。
也许是感性的人情感更丰富些,漆黑的夜空除了稀微的星光,一片昏沉,在明颢看来一如既往的单调,却让崔先生赞叹不已,捧出一个自己撺的小泥炉,把酒温了,倒一点慢慢抿着。明明是味道寡淡如水的浑浊劣酒,崔先生却如饮玉液琼浆,一杯未尽已是熏熏然,微红面颊挂满惬意的微笑,明颢疑惑不已。
“崔先生,这酒不过是麸皮陈粮酿的劣酒,有那么好喝吗?”
“傻小子,酒好不好喝,不在于酒,而在于人啊!就像这肉,从前不是没吃过,一样是松松垮垮,没有嚼头的合成肉,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美味,因为这是你给老头子炒的啊。”崔先生放下酒杯,夹一块肉,边费力地嚼着,边笑着答道。
明颢憨憨一笑,将感动藏在心里。
“你小子还总是觉得住在老头子家,是占了便宜,心里不安?却不知我才是那个占了大便宜的人啊……你是不知道,有你相陪的大半年里,老头子有多开心哦,有个说话的人,睡觉都比以往踏实。”
“崔先生,您的家人……”明颢刚一开口就后悔了,他分明从崔先生的眼中看到了让他心疼的落寞。
崔先生脸上的笑意凝固了,重又端起酒杯,却没有饮下,垂着头,枯瘦的手隐隐颤抖。
“五零年,灾病横行的那段时间……都病死了,没钱医治,我不在身边……”
那一场灾病……恐怕自己也是因其失去家人,被抛弃在乱葬坑中的吧明颢记忆中除了一些常识、语言方面的认知,对自己的童年全无印象,关于自身的记忆全都是从那个堆积着冰冷尸骸的泥潭开始的。
明颢又想起了那个雨夜,那个尸骨如山,腐臭熏天的乱葬坑,自己在其中无力地挣扎之时,是崔先生将自己拉出冰冷的尸山,留下一点衣服、食物,他的善意使得自己重获生机,有力气潜入医院,使得自己如今还坐在这里,可他的家人却在那时……
“咳,佳节之时,提这些不开心的旧事干什么?老头子真是糊涂了,来,小明啊,给你也倒一点,咱们共饮,吃月饼!”崔先生抹一把脸,看似面色如常,微微泛红的浑浊双眼却暴露了他的伤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嫦娟。”崔先生举杯欲邀明月,可惜天穹黯淡无光。
“这个我知道,上古文人苏轼的作品!”明颢赶快转移话题,“意境何其美好,古人在中秋佳节时都能团圆在一起,欣赏美丽的月亮,真羡慕他们啊。”烈火书吧liehushu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