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驿站素来接待外国使臣居多,久而久之,壁挂摆设也颇具异域风情。黑漆矮桌上两盏热茶于正月隆冬添些暖意,两人相跪而坐,一时之间,不知由谁启口,不知从何说起。 苏澄瑛掌心抚在腿上,心亏垂首,率先开口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听在白纾姮耳里异常熟悉,不愧是将门双生子,连道歉都道的干净利落,总归他们兄妹是恩人的亲人,她好似除了原谅,别无他法。 白纾姮怔然后浅笑,以自己颇为熟悉的言词答道:“无妨,都过去了,你也不必过于挂怀。”孰是孰非,怕是已乱作一团。仅一句原谅便可得一时安宁,一声无妨便可消一桩前尘,她不愿费心记恨。 苏澄瑛倏地抬眸,尽是惊讶无疑,她讶于白纾姮的宽厚,若是换自己受了那般对待,定当卷土重来,报复雪恨。苏澄瑛来此之前已做足被轰出房门的准备,却未料想她这般宽厚待人,言语间尽是温顺平和。想来她对大哥应也是这番话罢,是啊!那过往,悉数伤情不堪,换作谁也不愿再做纠缠。 不不不,今时不同往日!苏澄瑛兀自晃晃脑袋,自己可是大哥派来照看未来大嫂的,不可动摇,不可动摇。 苏澄瑛从腰封处抽出一封请函,双手呈与白纾姮面前,“正月初十乃府中祖母六十寿辰,望你赏个薄面。” “祖母?”白纾姮接过苏澄瑛手中请函信封,疑惑道。 “祖母自我与大哥出生那年,便因身体缘故一直在江南休养,只是幼时父亲常带我们去看望,你不清楚也是正常。” 苏澄瑛说罢只想咬断自己舌头,人家好说也在府里当自己妹妹当了三个月,竟连祖母这人,她与大哥都未曾相告,这可不是坐等人家拒绝? 果不其然,请函封口都未开便被退回到苏澄瑛面前的矮案桌面,白纾姮摇头含笑,婉拒道:“这是家宴,我去不大合适。礼我会托人捎去,也请代我问声好。”自己始终是外人,无论曾经,亦是如今,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其实是祖母听你名讳,想见你...”苏澄瑛又从袖中掏出张信纸,搁在白纾姮案前,“...祖母说你若拒绝,便让我将此转交于你。” 白纾姮抖开信纸,只见几句蝇头小楷跃然于上,总归不过是老太君想见圣女模样,图个六十大寿的好寓意。她折好信纸,思虑良久,委实不愿故地重游,然老太君亲笔书信已至,若拒绝,徒显得自己心虚矫情。 她妥协,“我可与师兄同去?” 苏澄瑛见她态度缓和心中甚是欢喜,点头如鸡捣米,“当然行得,我即刻将请函送往医馆。” “那便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 苏澄瑛素来雷厉风行,起身道句告辞便走出门奔向医馆。白纾姮盯着案上的请函与信纸出神,这算作甚?有备无患?心知回长安必不得闲,却未曾想过不得闲的事中竟能与苏门扯上瓜葛。 明日还需得与那褚襄王游园赏景,观塔逛楼。她没对这听来便乏味至极的日程抱甚期许,权当是外国使臣做足样子罢了。不过想那褚襄王身架子文弱单薄,这陪游一遭若生场病还尽是自己罪过了。 这男人还是应身骨硬朗,肩膀宽厚,看着令人心安踏实,就像...白纾姮抬手在眼前空无中挥了几下,自己应是没睡醒,怎的开始胡思乱想。 白纾姮躺回床榻补个回笼觉,总道白日做梦,这青天白日她当真入了个梦。 梦中有位明眸善睐的少女,正处二八年华,那件京中贵胄小姐梦寐以求的玉兰缎地云烟裙蹭上了片片血迹。 少女怀中捧只奄奄一息的白狐,白狐左前腿血流不止,染红了腿部及腹部的银白狐狸毛,只听少女急忙吩咐下去道:“晴月,快去我大哥房里取些金疮药,再打盆温水来。” 她小心翼翼将受伤白狐搁在花园石案上,贴身丫鬟忙端盆温水放置一旁,再将袖中金疮药摆在水盆旁。少女将手帕在水盆里浣了浣,石案上的白狐因痛楚难耐连连抽搐。 少女柔声安抚道:“小狐狸你忍着些,我需得将你伤处清洗干净才可上药。”素手拨开狐狸毛找着伤处,只见筋骨显露,皮肉绽开。 少女受父兄庇佑多年,心慈泪软,见不得漂亮狐狸受伤,潸潸落泪,却又怕自己难过惹得狐狸难过,忙拭泪,莞尔一笑道:“你不要怕,上药会疼,你且忍着,过会儿我吩咐膳房喂你些吃的。” 园中景致渐渐隐去,取之而来的是云惜阁的内室。 少女跪坐在矮桌旁,轻抚怀中白狐,目光柔和,徐徐说道:“小狐狸,今日是我生辰。往年大哥与二姐都会送些我稀罕物件儿,你瞧,这是大哥托人捎回的《玲珑乘》的曲谱,听闻这曲谱极是难得,还有二姐送的,南楚的首饰衣裳,瞧,好看否?” 白狐盯着桌案上的词谱与衣裳首饰,若当真开口答话,这小姑娘莫不是得被自己吓晕? “大哥他奔赴前线,竟还记着我心心念念的曲谱,小狐狸,我又要他分心了是不?想来自小我身体羸弱,大哥就总为我操心,如今他接了将印,掌管苏门军也还是得为我操心。他总觉得将我一人留在府中,没负起兄长的责任,可在我心里,他是英雄,也是世间最好的大哥。” 梦境人影幻去,悬崖峭壁赫然立在梦里,谷底水流湍急,少女尸身因峭壁擦撞遍布伤痕,面目全非,支零破碎,惨不忍睹。白狐初次在人间现出九尾,在少女尸身旁游走哀嚎。 白狐倏地停住脚步,口吐人言,哀伤泣道:“师兄,求你救救她,她是我的恩人,你救救她...救救她...” 丹凤桃花眼中尽是无可奈何,便是药王仙君亦是束手无策,“若她还有口人气儿便是如何难救,师兄定能将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可你瞧那女子唇色紫黑,生前定是服了剧毒。我猜,她落下这悬崖前已是呜呼哀哉,这三魂七魄怕是早已过地府奔着投生去了。” 九尾白狐泪洒谷底江滩,自己不过回昆仑十日罢了,恩人在人间怎会沦落至此! “师兄只能将她肉体复原,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需得仙魂护着七日才可离体。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梦境戛然而止,人事物尽数虽雾散去,做梦人从梦中挣扎起身,而后的事她不愿回想,徒增伤感。 亦临师兄告诉她苏澄琬墓穴所在,果真是师兄两指掐出的风水宝地,山树林水,清新雅致衬得上苏澄琬的温婉娴静。白日碍于使臣身份不可随意行走,她择了个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之时前去祭拜。 碑上铭刻力道苍劲,看得出这是苏澄扬亲手凿制而成,葱指抚过冰凉碑刻,“我来看你了,你还记得我不?你应是认不出我了,那时我还是只跑断腿的白狐狸。你边给我上药边哭,我那时奇怪,这我伤了腿,怎的惹你哭成泪人。” “你是怨我离开的是不?可我没办法,我已在人世逗留过久,若再不回去,师尊关我个一二百年,那便是再听不得你弹琴了。师尊出游,我便去寻你了...” 她思及至此情绪失控,前额抵住寒凉石碑,低声泣道:“我...我在谷底寻着你的尸身,师兄救不活你,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以仙泽复你肉身完好。对不起...对不起,你那样期盼他们回家,我不该偷走属于他们对你的好...” “你且放心,我早已将他还于你,他依旧是你最好的大哥,依然是你曾对我说过的盖世英雄...然...然他在你服毒时在何处?!在你坠崖时在何处?!护住万里河山,护不住你...他...他凭什么...在你心中...那样了不起...” 林间一时万籁俱寂,月色映出她身后不远处的两道人影。男人身影硕长,刚硬俊朗间尽是凝重,剑眉紧皱,终究抵不住那字句灼心,将与生俱来的沉稳冷静烫出了黑洞。女人挺拔身姿立于一侧,无声任泪水自眼角滑落,散在风里。 白纾姮不愿在恩人墓前哭哭啼啼,抬手拭去泪泽,对着墓碑明媚笑道:“师兄说,你是善人,来世可托生成人,我便托师兄让他亲手葬你,这样以他药王仙君的仙名可助你托生到好人家。我本想依着中原规矩给你备些纸吊银钱三牲酒水,可我觉得你的哥哥姐姐不太会高兴我来看你...” 她说到一半,素手拔下发间青脂凝玉所成的簪子,月光映射,通体晶莹透明,价值连城。 “...你瞧,这是我身上仅有的好物件了,送给你,送给你。你若记得呢,托生成人长大后,将这挖出来,能买下一条街的稀罕物件儿呢!”她挽起袖子,将玉簪端正搁在墓前,用两手一捧一捧的刨着冷邦邦的硬土。 苏澄瑛再听不下她的话,捂嘴抽噎出声,自己该是个十恶不赦之人,竟听信安阳谗言,伤了这般纯良心性。她愿意原谅自己与大哥,大抵她是因他二人是她恩人的家人罢了。 他的脚步渐渐接近她奋力刨土的背影,蹲身将她刨土的活儿揽过来,声音比旁时较之低沉嘶哑:“日后你想来看她便来看她,我们不会不高兴。” 白纾姮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吓得不轻,一屁股坐在地上,莫不是睡多了也有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