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顾团团被山风唤醒了。 商一潇半夜里被她蓦然松开手撂到一边,还不及哀叹自己的老腰,就又被顾团团一只手臂压住了。 险些打得九尾狐魂归故里。 这一整晚,他一边躲闪着顾团团不知从何处打来的手臂,一边又不敢离她太远。野外的夜里会出现什么危险谁也不知道,有商一潇在,至少会降低危险。 就顾团团入了道家多年,打打拳强身健体是没问题的,结个手印若是复杂一点,她就只能记住一个毫无用处的起手式了……别说画符箓了,团团画符箓极慢,背书倒是挺快的,倒不是修行天赋有限,只是志趣不在此罢了。顾怀远倒也不失望,毕竟每个人说到底都是为自己而活的。凡人生命有限,何必将时间浪费在不喜欢的事情上呢?然而出于一个父亲的隐隐忧虑,他还是逼着团团学了一些足以救命的招式。 顾怀远的一生,起初是不羁如风,自由磊落的剑客,而后痛失所爱,在悔恨、痛苦、遗憾和孤寂中度过了五百年,如今妻子双全,他总算得偿所愿。而漫漫时光中,他的后悔逐渐演变成了另外一种情感,体现在女儿身上的就是——未雨绸缪。 而顾团团冥冥中就会造|人之术也瞒不过商一潇的,只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传承,令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亲生父母的团团还能继承到家中秘法。因造泥人对顾团团也从未有过危害,所以也不阻拦。 二人继续向盛京出发,本打算在山下的镇上买一匹代步的驴或者马,可是久旱快让人都活不下去了,山下的狗都快要活不下去了,更何况驴或者马了。 问过许多人后,团团跟着一个农夫去看了看他家的马,四肢无力地趴俯在槽沥之上。 草料残渣堪堪只遮住了槽沥的底。边上的水槽早就干了,马热得只能趴在地上喘息。 主人也饿得脸颊凹瘦,脸色青白。看见马躺在马圈中,心疼地提了提裤子,蹲下身子,无声地抱住了马。 马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到来,费尽地抬了抬脖子,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 干干的舌头舔在主人的手上,主人撇撇嘴,七尺男儿瘦得像竹竿,要哭却哭不出来的表情令人十分揪心。 “客官,我家这匹马您也看到了,身架子大,吃饱喝足了,还能走。”主人缓了很久情绪,才开口推销道。“它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它是匹好马啊……” 说出来的话却自己都难以说服。可是眼前的客官虽然是个年少的女子,但是脸颊丰满显然没有吃过灾年的苦,马跟着她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他一想到马若是没卖掉,必定只能躺在马圈里等死,死后的肉自然是也不能浪费…… 这匹马曾经带着年少的他出门踏青、后来家道中落,好好一匹骏马只能辗转在磨房里帮家里转磨做豆腐,从没有过怨言,就忍不住想哭。 那时候也不是没想过换驴或者骡子来磨磨的,可是每每看到这匹马的延伸——温顺,无害,和对家里人满满的信赖与依赖,就总也舍不得将马卖掉。 谁知道买了马去的人是好心肠坏心肠呢? 对于早将这匹马视作家中一份子的人家来说,如果要让马去承受不好的未来,也令他们难过。 用马来拉磨,可惜就可惜点吧,至少家里人都是在一起的。 而在荒年间,若是能让马有个更好一些的归宿,当然是尽可能要将它送走的。 若真要吃这匹马的肉…… 马主人看着马直想哭,可是灾年里哭又有什么用呢? 浪费水罢了。 顾团团动了恻隐之心,掏出了十两银子,买下了这匹马。 在外奔波了许久,一方面没有代步的工具,仅靠步行,哪怕商一潇不断为他们施疾行咒,要走到盛京都无异于痴人说梦,再者荒年间,还能养着马的寻常人家已是难得,马还活着的,更是屈指可数。 主人欣喜若狂,将家中的草料都包好,给顾团团带上,又备了一些水,给马一点点喂了进去,争取不浪费分毫,临别时,还摸了一把黑豆,喂给马吃了。 他身后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看着父亲送别家中老马时喂了一把黑豆,都有些咽口水。 马会有更好的日子了,他们可怎么办呢?顾团团难过地想。 马吃了些草料,又喝了水,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顾团团牵着马,商一潇给他们都施了疾行咒,脚底下像是生了风一样。原本马还有些害怕,但是后来发现自己怎么走得这么快,又激发了遥远的志在千里的志向,它的步伐变得越来越轻快。顾团团见它适应得良好,抱着商一潇就上了马。 有了马后,果真速度快了不少,在险些被借宿的屋主卖掉的经历之后,团团可算明白了,借宿和宿在野外都各有风险的。于是在赶路的中途,她还去了镇上买了条毯子、火石、水壶等物。夜里团团和商一潇在野外睡下了,将马就近拴在树上。 之后的几日他们一直在林间赶路,干粮与马料都充足,作为一只一看就能卖个好价钱的狐狸,商一潇很有自知之明,林间的行走与他们而言会更加方便,唯有在没有粮草的时候,他们才会去镇上做一些采买。 大旱已经持续了八个月,眼见着就入秋了。 顾怀远所担忧的不是没有道理,如今的世道,果真因为一场迟迟不来的雨,乱了。 皇宫里的一个畸角旮旯处,只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正在吼道:“在这儿傻站着干嘛?真以为自己是个傻不愣登的真以为自己是根木头桩子啊?” 皇上身边最得宠信的王公公手肘处搭着一根雪白的拂尘,训斥着底下那些没长眼睛一般的底下人。 “杂家说过什么来着?不要穿得脏兮兮的往陛下边前凑!你是想掉脑袋,杂家可不想呢!” 伺候在太和殿附近的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一边领训,一边又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公公。谁不知道伺候不好皇上,罚俸禄事小,掉脑袋事大啊。他们大都是殿前听差,往往只能听见陛下在功利大发雷霆,至于陛下在气恼些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谁当差的时候不是小心翼翼,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啊。 但是要死总得有点缘由吧,谁都不想自己无缘无故就被砍了脑袋,做个冤死鬼。 于是都如饥似渴地望着王公公指望着他能指点迷津。 王公公恨铁不成钢地从她们脑门上一个一个指点过去。手指将尾巴上一个小太监推得一趔趄。 中有一个比较机灵点的小太监还不及王公公的手指点到他,就上前去蹲下腰,撩起自己衣摆替王公公擦了擦沾了一点儿灰的布鞋。 “杂家看啊,就你还有点脑筋。”王公公看了看这勾着腰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太监淡淡道,“起来吧。就看你还是个明白人,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大胤王朝啊,从建朝开始,就未曾连续七个月没有下过雨。你们也有家里穷得没有活路了才进的宫罢?杂家比你们多吃了几年饭……这么说吧,外面的那些人啊,恐怕都要易子而食了。”他声音放得轻轻的,然而这像是风一样轻的话却将下头这些宫女太监的心全都掉了起来,叫他们互相交换眼神里,都不由得涌现出了惊慌和恐惧。 “陛下近来都开始拟罪己诏了,祈求上苍降雨,救救大胤的子民。咱们这些做近侍的人,如果都没有水洗澡洗衣服,看上去脏兮兮臭烘烘的……岂不是正中陛下心事,叫陛下晚上都不得安睡吗?若是陛下恼了,你们看杂家饶不饶过你们!” 王公公话音刚落,这些宫女太监想到让陛下恼了的后果,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王公公得到了自己意料中的反应,哼笑了一声,表情又变得波澜无惊,自顾自走回了太和殿外站着听候陛下随时可能的召唤。 宫里近身伺候皇帝的人,都没有水可以洗澡洗衣服,足见宫外的民情到了什么程度。 ……恐怕已经民忿盈天了罢。康如将自己关在太和殿里,谁来也不见。太和殿中空无一人,奴才们都被他打发到殿外,无昭不得入内。 天热得像是要将凡间俗子都蒸熟一样,整整七个月无雨,本来已到秋收时节了,各地都收不上税收来。地里一颗粮食都长不出来。 康如只要一想到民间的地都干涸了,地里长不出一点粮食,大胤的子民们都腹内空空,就觉得烦躁无比。 朕已经在下罪己诏了!还要朕怎么样?! 他额上冒出冷汗,将桌子上叠得足有半人高的奏折堆往两边一推,奏章噼噼啪啪地掉落在地上,上面尽是大臣们的字字血泪。 “长安告急……” “龚州告急……” “……颗粒无收……” “……天不降雨,民生多艰……” “……臣恐民间易子而食,求陛下下旨,各地州府开放施粥……”